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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回 滿座酒興豪錦標奪美 一場鴛夢斷蠟淚迎人(2)


  一個好字未間完,滿堂的貴客,早已叫起好來。就在場的貴人而論,第一就算關孟綱督理,因為他帶著幾十萬兵,正在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時代。其次就是楊毅漢總司令,顧國強督理,烏天雲督理,魏元高參謀總長,王泰石督理。再次是幾個內閣的總長,不過是來湊趣的,那就無足重輕了。至於徵的妓女,卻是用十八輛汽車在胡同裡分批接了來的,稍為好一點的妓女都叫來了,一共有四五十位。這大飯廳,花團錦簇,人都擠滿了。關孟綱提到抓鬮,顧國強很是贊成。笑道:「這個法兒最好,大家有緣法。她們誰也不能賣手段,咱們誰也不能偏心。」

  關孟綱懷裡摟著的那兩位妓女,聽到這句話,都鼓著兩片小腮幫,扯著關孟綱的胳膊,把身子不住的扭著,說道:「那樣不好,那樣不好,就是我們伺候大帥罷。」

  關孟綱笑道:「別吃那個飛醋了,我抓鬮兒還不知抓著誰呢。也許抓著你兩個人那不更好嗎?」

  這兩位姑娘,都緊緊地挨著他坐下,把頭枕在他懷裡,只是搖撼,鼻子裡也不住的作蚊子哼。關孟綱笑道:「好罷,你兩個人也算我的,我也要另外給錢,兩人都有一份這不成了嗎?」

  這兩個姑娘,聽見他說照樣的給錢,也就無話可說。這裡在場的人,都是捧關孟綱的。關孟綱出了主意要抓鬮,早就有人忙著找了紙筆,將姑娘的名字,一一寫好,折成小紙撚,放在桌上,又找了一雙牙筷,放在紙撚邊。在場的貴人,由關孟綱起,每人用筷子夾一個紙撚起來。夾著了,打開來一看,上面寫的是什麼人的名字,就由什麼人坐到身邊來陪。

  關孟鋼本來有兩個了,再又漆上一個,前後圍了三枝花,說說笑笑,好不熱鬧。當他們將鬮抓過以後,就正式入座吃大菜。這是一列長桌子,因為沒有正式的主人翁,關孟綱卻坐了橫頭的主席,所招呼的三枝花,左邊坐兩個,右邊坐一個。這三個人,一個給他在麵包上抹醬,一個給他用刀叉切盤子裡的菜,一個給他拿玻璃杯子,接茶房斟的酒,只有他面前最忙。此外桌子兩旁,坐著兩排人。兩排人身後,便緊貼著兩排姑娘。把這一群戰甲初卸的將領,全圍在衣香鬢影,綺羅叢裡,自然是一番盛會。

  吃過頭一道冷菜,姑娘們就開始要唱。因為這種場面不同,除了拉胡琴烏師,另外有四個人幫助,一個是掌鼓板的,三個是配琵琶月琴三弦子的。遠遠的靠住飯廳側門,擺了四張方凳,他們把臉子板成紫色,一點笑容也不敢露,側著身子坐下。這裡茶房解事,早將一玻璃杯白開水,送到關孟綱附近,看見一個姑娘,將手絹握住嘴,微咳嗽了兩聲,就將杯子遞給他。那個姑娘接住杯子喝了幾口水,便掉過臉去,向烏師微微的聲音,說了一句「搖板,《珠簾寨》」,便唱將起來。她唱完了,大家就亂嚷了一陣子好,於是各人抓彩式招呼的姑娘,都輪流各唱幾句。每唱完一段,換一個拉胡琴的烏師。由關孟綱吩咐,每個烏師給二十塊的賞錢。大家唱完一圈,大菜吃到了上咖啡,也就快完了。

  關孟綱站了起來,笑道:「大家知道的,我老關見著娘兒們,是見一個愛一個的、今天到這兒來,咱們都算有交情,有主兒的,我是不管,省得回頭大家吃醋。若是沒有主兒的,我算作一個東,一人送一百塊錢。」

  在座闊人聽說這話,都叫了一聲好。關孟綱對著廳門外,叫了一個來字,就進來一個馬弁。關孟綱道:「你進到我睡覺的屋子裡,把枕頭底下壓著的一個小皮包拿了來。」

  馬弁答應著出去,不多一會,就將皮包拿來了。關孟綱將皮包向桌上一放,揭開來手在裡面一掏,就掏出一遝用繩捆紮的鈔票,他將鈔票向空中一拋,又用手接著。笑道:「他媽的,不能再好了,這票子都是五十塊錢一張的,每人兩張,數也不用得數。」

  說明拿了切大菜的小刀,將繩子割斷,掀了兩張鈔票,兩個指頭捏著,向空中一晃,說道:「要的就來,客氣可是自己吃虧了。」

  當姑娘的人,雖然無非為的是錢,但是要得好有光彩,當著大庭廣眾之中,走上前去接錢,究竟有些不好意思。關孟綱見錢沒有人來接,笑道:「真邪門兒,這年頭兒,會有錢沒人要。」

  因對坐得最近的一個姑娘說:「你要不要呢?」

  這個姑娘,正是一個倒黴的人,怎好說不要,只得紅著臉走上前,說了一聲謝謝,伸手將錢接過去了。有一個人開了端,這事就好辦,因此挨挨擠擠,一個一個的,走到他面前來接錢。關孟鋼笑得翹起兩撇鬍子,來一個就盯著眼睛望一個。人家伸手接錢,他就把鈔票向人手心裡一塞。一個一個的將錢領下,關孟綱就笑嘻嘻地說了一聲「痛快」。烏天雲笑道:「關大哥是痛快,我們這些人就白了嗎?」

  關孟鋼道:「我雖然送這一點子小禮,誰和我也沒關係。她們還沒有走,諸位愛怎麼樂,就怎麼樂。你別瞧我各人送錢,我是得來不痛快的錢,現在要痛快用。我這次到北京來,費了許多的事,才弄到五萬塊錢的現餉。說是說還有八十萬可以拿到,但是還不知道哪一天到手呢。這五萬塊錢,我想也辦不了什麼事,把它花掉了拉倒。」

  楊毅漢笑道:「關大哥的算盤,倒算的挺乾淨。但不知五萬塊錢現在還剩多少?」

  關孟綱將皮包一拍,笑道:「多沒有,還有兩萬元。怎麼樣?咱們吃狗肉。」

  楊毅漢道:「關大哥的牌九,推得太厲害,我不敢領教。這兒人多,搖一場攤,倒是熱鬧。」

  烏天雲道:「另要錢了。叫這些條子,咱們該在這上面樂一樂,為什麼把人家丟開,咱們鬧咱們的呢。」

  關孟綱道:「吃也吃了,唱也唱了,我想不出一個樂兒來。」

  顧國強笑道:「咱們一點兒餘興,好不好?」

  關孟綱道:「什麼叫餘興?」

  顧國強道:「就是鬧完了,還來一段很有趣的事兒。」

  關孟綱道:「這個我很贊成。但是這有趣的事兒,是怎樣的來法呢?」

  顧國強走近前來,把一隻手掩住半邊嘴,俯著身子,對了關孟綱的耳朵,唧唧噥噥說了一遍。關孟綱笑道:「這個事情有趣,可是真的假的,咱們也沒法子預先知道。」

  顧國強輕輕的道:「咱們先叫人問好了,若要不是,咱們就罰他。」

  關孟綱哈哈大笑道:「笑話,笑話,事後要罰人家,也忍心啦。」

  楊毅漢道:「二位鬼鬼祟祟,笑一陣子,說一陣子,到底鬧些什麼。好事別一個人知道,說給大家聽聽。」

  關孟綱道:「說就說,要什麼緊?顧二爺的意思,別人是不問,咱們住在這裡的人,明兒早上就要走,得留個紀念。咱們一共四個人,四個都找一個人兒,給她點大蠟燭,咱們哥兒們來個臨時的新郎官,你看好不好。」

  關孟綱個子又大,聲浪又高,站起身來一說,把姑娘叢中幾個清棺人聽了,都臊得低了頭。關孟綱笑道:「咱們的事情,是敞開來辦,在場的姑娘,有點紅蠟燭資格的,自己可得說出來,不說出來,就都不許走。這話可又說回來了,不說出來,我們也問得出來的,反正有關大帥在場,決不能虧你們,你們把領家找來,我們這就開支票給他。」

  這些姑娘,誰也知道關孟綱是能花錢的。可是同時又怕他蠻不講理。因為這個緣因,上前應卯是不好,不上前應卯,也是不好。有些彼此認識的,都對著幾個清情注意。有幾個放肆些的,索性把認識的清棺,推上前來,這些清倌含羞答答的,低著頭拈衣弄帶,上前兩步,便又站住。關孟綱一看,一共倒有六個之多,因笑道:「我怕還找不著呢,這倒有得多了。」

  在他們說笑之時,這些窯姐兒裡面的人,早已打了電話,報告關係方面。這南華飯店,距離八大胡同,正不甚遠。不到二十分鐘的工夫,各清倌的關係人,都悄悄的在大飯廳外面聽信。飯廳裡面,笑語喧嘩,正鬧成一片。各清倌人輪次的溜了出來,和自己領家商量。領家的目的,只是要錢,其餘的事,倒在所不問。現在這些大帥,一個個只說點紅蠟燭,可是並沒有提到賞錢上面,未免著急,而且這裡是滿堂闊人,又不便上前去問,十分為難。就在這個當兒,走來一個黃色制服的人,說道:「你們的姑娘,都是清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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