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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回 描寫情思填詞嘲豔跡 犧牲色相勸學走風塵(2)


  於是先把那個少婦夜讀的明信片,翻轉來寫道:

  月斜樓上已三更,水漾秋光涼畫屏。莫是伊歸依未醒,倚銀燈,一半兒翻書一半兒等。

  楊杏園寫一句,富家駿念一句。寫完了,富家駿笑道:「正合著那面的畫,一點兒不差,可是……」

  楊杏園道:「怎麼樣?我知道你不滿意呢。」

  富家駿道:「阿彌陀佛,這還不滿意,我是可惜這是說閨中少婦呢。」

  楊杏園點頭笑道:「你這話,我明白了。我再寫那闋給你瞧罷。」

  於是又在那少女夜讀圖反面寫道:

  繡殘放了踏青鞋,夜課紅樓三兩回,個裡情思人費猜,首慵抬,一半兒懷疑一個兒解。

  富家駿拍著手道:「對對對!就要這樣才有趣。」

  楊杏園道:「詞實在不好,但是很切題。你要送給那位密斯看,大概是可以交卷了。」

  富家駿道:「那倒不是,這不過是給一個同學要的。」

  楊杏園道:「管你給誰呢?我只要看你怎樣實行唯命是聽這句話就得了。」

  丟了筆,便笑著去了。

  這天下午,富家駿下了課,就沒有回來。次日晚間吃飯的時候,他卻不住誇著昨晚看的電影片子好。楊杏園道:「看電影,為什麼一人去,何不請請客?」

  富家駿一時不留神,失口說道:「昨天就是請客。楊先生那兩闋詞,我也拿給我那位朋友看了,他不相信是我做的。我怕人家再考我,我就直說不是我做的了。」

  楊杏園道:「哪有這樣不客氣的朋友,我不相信。」

  在桌上吃飯的富家駒富家驥都笑了。楊杏園知道富家駿新近和一個女同學發生了戀愛,一天到晚,魂夢顛倒,都是為了這件事奔走。他本來是愛漂亮的人,新近越發是愛漂亮。做新衣裳不但講究面子,而且要講究裡子。頭髮總是梳得漆黑溜光,一根不亂。同在桌上吃飯,楊杏園正和他對面,他穿的玫瑰紫的嗶嘰夾袍,外套素緞的坎肩。淺色上面,套著烏亮的素緞子,配上白臉黑頭發,自然是淨素之中,帶了一種華麗。這坎肩的袋子裡,露出一撮杏黃綢,正是現在時興的小手絹,塞在那裡呢。楊杏園笑道:「老二,你上課也是穿得這樣俏俏皮皮嗎?」

  富家驥道:「上什麼課?哪天下午,也不上學校裡呢。他穿著這衣服,不在公園裡來,就是看電影來。」

  富家駿道:「別信他。這幾天下午,都沒有課,我去作什麼?」

  楊杏園笑道:「男女互愛,這是青年絕對少不了的事,瞞什麼,只要正當就是了。我最不懂的是,對朋友不肯說,在報上公開做起文字來,倒只怕沒有這樣的好材料。有了,固然儘量的說,沒有還要撒謊裝面子。」

  富家駿笑道:「我可沒有在報上發表過這樣的文字。楊先生不是暗指著我說吧?」

  楊杏園道:「我絕不歡喜這樣婦人氣,作那指桑駡槐的事。」

  富家駒笑道:「楊先生這句話有語病。婦人就是指桑駡槐的嗎?」

  楊杏園笑道:「果然我這話有些侮辱女性哩。」

  大家說著話,不覺吃完了飯,楊杏園斜在一張軟椅上坐了,富家駿屋子的門簾卷著,正看見他洗臉。見他將香胰擦過臉之後,在書櫥一層抽屜裡,拿出好幾樣瓶子盒子。先是拿了一塊石攀,灑上一些花露水,在臉上一抹。抹了之後,在一個很精緻的玻璃罐子裡,用指頭挖了一點藥膏,拓在手心,對著壁上的大鏡子,將臉極力摸擦一頓。楊杏園一想,是了,這是美國來的擦面膏,要好幾塊錢一小瓶呢。看他擦過之後,把濕手巾將臉揩了,再抹上潤容膏,對鏡子先看了一看,再將放在桌上的玳瑁邊大框眼鏡戴上,又對鏡子一照。

  楊杏園不覺失聲笑道:「談戀愛者,不亦難乎?然而,這該在頭上抹上幾士林,罩上壓發網子了。」

  富家駿一回頭,見楊杏園還坐在外面,不覺紅了臉,笑道:「我有一個毛病,臉上喜歡長酒刺。雖然不痛不癢,臉上左一粒紅點,右一粒紅點,不知道的倒是疑是什麼髒病。這一年多,我是不斷的在臉上擦藥,好了許多。我為預防再發起見,所以還擦藥。」

  楊杏園笑道:「這酒刺另有雅號的,叫太太疹,研究性學的少年,倒是有八九這樣。」

  富家駿笑道:「疹子這個名詞,出在北方,南方人就沒有這句話。至於太太疹,尤其是沒有來歷了。」

  楊杏園道:「這正是一個北京朋友告訴我的話,怎麼沒有?他還解釋得明白,據說,娶了太太,這疹子就會好的。似乎這類毛病,為太太而起,所以叫太太疹。太太來了,疹子就會好。又好象這種毛病專候著太太診似的。太太疹太太診,一語雙關,這實在是個好名詞了。老二臉上,倒不多,偶然有一兩顆罷了。這是還沒有到那種程度,並不是擦的香粉香膏有什麼力量。據我說,下藥要對症。倒不必每次洗完了臉,下這一層苦工。」

  富家駿笑道:「楊先生做這種旁敲側擊的文字,真是拿手,從今以後,我不擦這些東西就是了。」

  楊杏園笑道:「我是笑話,你不要留了心。今天晚上,你還要出去拜客嗎?」

  正說到這裡,聽差進來說道:「外面有女客來了,要會楊先生。」

  楊杏園心想,這倒好,我在笑人,馬上就漏了。問道:「這時候,哪有女客來會我?誰呢?你見過這人嗎?」

  聽差道:「沒見過。」

  楊杏園道:「多大年紀?」

  聽差道:「一個十八九歲的樣子,又一個,倒有二十好幾。」

  楊杏園道:「怎麼?還是兩個嗎?她怎樣說要會我呢?既然是你不認識的人,為什麼不和她要張片子?」

  聽差道:「她一進門,我就問她找誰?她說找你們老爺。我說是找楊先生吧?她說是的。我和她要片子,她說不必,楊先生一見面就知道的。」

  這話越問越不明白,楊杏園叫聽差請那客到客廳裡去。自己隨便洗了一把臉,便出來相見。

  剛進客廳門,兩個女子,早是迎面深深的一鞠躬。在電燈之下,仔細一看,果然年歲和聽差所報告的差不多。二人都是穿著灰布褂,黑綢裙,而且各登著一雙半截漏空的皮鞋。那年紀大的梳了頭,小的卻剪了發,不用說,這是正式的女學生裝束。但是這兩個人,面生得很,並沒有在什麼地方會過。楊杏園心想,或者是為新聞的事而來的,但是何以知道我住在這裡呢?便道:「二位女士請坐,可是我善忘,在哪裡會過,竟想不起來了。」

  她兩個人聽說,就各遞一張名片,恭恭敬敬,送到楊杏園手上。他看時,大的叫趙曰嫻,小的叫盧習靜。大家坐下,趙曰嫻先問道:「閣下就是楊先生嗎?」

  楊杏園道:「是的。」

  盧習靜未說話,先在臉皮上泛出一些淺紅,然後問道:「楊先生貴處是……」

  楊杏園道:「是安徽。」

  盧習靜抿嘴一笑道:「這樣說,我們倒是同鄉了。」

  楊杏園道:「密斯盧也是安徽嗎?可是口音完全是北京人了。」

  盧習靜道:「來京多年了,現在簡直說不來家鄉話了。」

  趙曰嫻道:「楊先生台甫是……」

  楊杏園又告訴她了。可是這一來,心裡好生奇怪,她們連我的名字和籍貫全不知道,怎樣就來拜訪我?正這樣想著,趙曰嫻又道:「衙門裡的公事忙得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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