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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慷慨結交遊群花繞座 荒唐作夫婦一月傾家(4)


  這時,一個人陪著一所空洞的屋子,靜悄悄也沒有一點聲息。一看廚房裡,煤爐也滅了。提了一把水壺,在斜對門小茶館裡,要了一壺開水回來,關上大門,沏了一壺茶,坐在空屋子裡慢慢的喝著想辦法。喝了一杯茶,不覺又斟上一杯,茶幹了,又沏上,就這樣把一壺開水沏完了。這一壺開水喝完,心裡依舊象什麼燃燒著,不能減脫那火氣。心裡一燒人,肚子裡也不覺得餓,天色剛黑,電燈也懶扭得,便和衣倒在床上去睡。到了次日,打電話,找了兩個熟人來,把行車收拾一番,便搬到平安公寓來住。所有木器家具,就交給拍賣行裡拍賣。熱熱鬧鬧的組織了一番家庭,到此總算過眼成空。

  不過楊曼君雖然去了,趙秋屏這幾位女友,感情還不算錯,還和她們往來。可是趙秋屏見他用錢,不能象以前慷慨,也就疏遠許多。任毅民有一天打電話約趙秋屏到來今雨軒去談話,趙秋屏回說對不住,有朋友邀去聽戲。後來自己一個人到中央公園去,見他和一個男子並排在酒廊上走著,說說笑笑。任毅民知道她們交際廣,並不在意,老遠的取下帽子和她點一個頭,不料她竟當著不看見,偏過頭去和人說話。他這一氣非同小可,也不願意再在這裡玩了,便走出園來。到了園門口,又遇見林素梅。她也是出來只和任毅民點了一個頭,卻和一個小鬍子,嘻嘻哈哈同上一輛汽車去了。

  任毅民氣上加氣,哪裡也不願去了,悶悶的口公寓來。心想這世界全是金錢造的,有了錢,就有了事業,有了家庭,有了朋友。沒有金錢,一切全都失掉了。這時我手上若有個幾萬塊錢,我一定要在這班妓女化的小姐面前,大大的擺一回闊。那時,她們來就我,偏著頭和人說話的,我也用偏著頭和人說話去報她。見了我以坐汽車來擺闊的,我也以坐汽車擺闊來報她。但是,我哪來的那些錢呢?

  任毅民這樣想著,覺得積極的辦法,已是不可能。於是又轉身一想,看起來,愛情交情,都是假的,有了錢,就買了那些人來假殷勤我,我雖然很得意,人家也會把我當個傻子,我又何必爭那一口氣呢?從此之後,什麼女子,我也不和她來往,我只讀我的書了。從這天起,他果然上了兩天課,上了課回來,就閉門不出。但是自己逍遙慣了的,陡然間坐起來,哪裡受得住。自己向來喜歡做新詩的,便把無題詩,一首一首的做將下來。

  他最沉痛的一首是:「小犢兒遊行在荒郊,獅子來了,對著它微笑。我不知道這一笑是善意呢?還是惡意呢?然而小犢兒生命是危險了!」

  他作詩作到得意的時候,將筆一扔,兩隻手高舉著那張稿子,高聲朗誦起來。

  這一天,天氣陰暗暗的,沒有出門,只捧了一本小說躺在床上看,看了幾頁,依舊不減心裡的煩悶。一見網籃裡,還有一瓶葡萄酒,乃是賃小公館的時候,買了和楊曼君二人同飲的。看了這瓶酒,又不免觸起前情,便叫夥計買了一包花生,將葡萄酒斟了半杯,坐在窗下剝花生,喝悶酒。正喝得有些意思,忽然接到父親一封快信。

  那快信上說:「天津商店的股份三千元,已經都被你拿去,不知你系何用意。家中現被兵災,蕩然一空,所幸有這三千元,還可補救萬一,你趕快寄回,不要動用分文。」

  任毅民接到這一封信,冷了半截。那三千多元款子,已花了一個乾淨,父親叫我分文不動,完全寄回家去,那怎樣辦的到?但是家裡遭了兵災,等錢用也很急,若不寄錢,父親不要怪我嗎?信扔在桌上,背著兩隻手,只在屋裡踱來踱去,想個什麼辦法。心裡儘管想,腳就儘管走,走著沒有辦法,便在床上躺著。躺了不大一會兒,又爬起來。足這樣鬧了一下午,總是不安。後來夥計請吃晚飯,將飯菜開到屋子裡來,擺在桌上好半晌,也沒有想到要吃。

  正在這個時候,家裡又來了一封電報。任毅民這一急,非同小可。急忙打開電報紙封套,抽出電報紙來,上面卻全是數目字碼,這才想起還要找電碼本子,偏是自己向來不預備這樣東西的,便叫了夥計來,向同寓的人借借看。夥計借了一遍,空著手回來說:「有倒是有,一刻兒可又找不著。」

  任毅民只得臨時跑到書館子裡買了一本電碼回來譯對。譯出來了,除了地址外,電文說:「款勿匯,予即來,敬。」

  這敬字是他父親號中一個字,正是他父親要來。他此來不為別的什麼,正是因為家裡遭了兵災,不能立腳。在他父親快信裡,已經微露此意,不料真來了。不用說,父親的計劃中,總把這三千元作為重振事業的基本金,現在把它用個乾淨,他這一層失望,比家裡受了兵災還要厲害了。他想到此處,又悔又恨,心想父親來了,把什麼話去回答他呢?兩手一拍,不覺把腳一頓,於是坐到桌子邊去,將兩隻手撐著腦袋,不住的抓頭髮。公寓裡的夥計,送飯收碗送水,不住的進出,看見他起坐的一種情形,便問道:「任先生,您晚飯也沒吃,身上不舒眼吧?」

  任毅民道:「是的,我身上有些不舒眼,我要出去買瓶藥水回來喝。」

  說畢,取了一頂帽子戴上,就向外走。夥計道:「任先生鑰匙帶著嗎?我好鎖門。」

  任毅民淡淡的一笑道:「鎖門作什麼?東西丟了就算了,管他呢。」

  夥計以為他說笑話,也就沒留意。不一會兒工夫,他拿來了一瓶藥水,臉上紅紅的,倒好象酒意沒退。他進房之後,就把門掩上了。夥計因為他有病的樣子,不待他叫,水開了,就送到他屋裡來,先隔著門縫向裡一張,只見他伏在桌上寫信,那眼淚由面上直掉下來,一直掛到嘴唇邊。夥計也聽他說了,家裡受了兵災,想是念家呢?就不進去,免得吵了他,又走開。過半個鐘頭,夥計再送水來,又在窗戶縫裡一張,只見藥水瓶放在一邊,他手上捧著一隻瓷杯,抖戰個不了,兩隻眼睛,望著一盞電燈,都定了神。臉上是慘白,一點血色沒有。半晌,只見他把頭一擺,說了一聲:「罷」。一仰脖子,舉著杯子向口裡一送,把杯子裡東西喝下去了。夥計恍然大悟,大叫不得了,於是驚動了滿公寓的人。此一驚動之後,情形如何,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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