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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漂泊為聰明花嫌解語 繁華成幻夢詩托無題(4)


  說畢,自走出房門。拈花在房門口,叉著門簾子望著,楊杏園回頭一看,和她笑著互點了一個頭,這才走出這家班子來。

  楊杏園既是一個人,也無別的地方可去,且自回家。這晚上,天氣很是陰涼,拿了一本書,在電燈下看了兩個鐘頭。只覺腳上一陣涼氣,直冷到大腿以上來。一抬頭,看到桌子上擺的小鬧鐘,已打過了一點,玻璃窗外,洞黑如漆,人聲全都安息了。丟下書,正要上床睡,只聽見前面屋裡,一陣電話鈴響。他知道大家睡了,便到前面去接電話。在電話裡一問,正是陳學平打電話來找,心想,他們消息真靈通,怎樣我去看了一趟拈花,他們就會知道了?那邊一聽聲音,便問道:「你就是杏園嗎?」

  楊杏園道:「怎麼這時候,還打電話來?明天大興問罪之師,還不算晚啦。」

  陳學平道:「我不是和你開玩笑,我有要緊的事和你商量。」

  楊杏園也注意起來,便問是什麼事?陳學平道:「說起來,這個人你也認識的。一位叫任毅民的朋友,現在得了急病暈過去了。要想送到醫院裡去,又怕越搬動越出毛病。要請醫生來看,手邊一時也沒有錢。這樣夜深,請醫生來一次,沒有十塊二十塊是不行的。這位朋友,已經是很窘,我來看他,來得很急,又沒有預備錢,這事十分棘手。我聽說你有個醫生朋友,你能不能做一點好事,打一個電話,請醫生到平安公寓來一趟。至於醫藥費,我以人格擔保,將來由我歸還就是了。」

  楊杏園道:「這位任君也是我的熟人。這是一樁小事,還說什麼人格擔保嗎?」

  掛上這邊的電話,於是打一個電話給他相熟的醫生劉子明,請他就去。把醫生約好了,這才去睡覺。

  到了次日起來,劉子明也來了電話。楊杏園接著電話先道謝了一聲。劉子明道:「你不要向我道謝,我先向你道歉。你那貴友,我昨晚匕到的時候,人已不中用,沒法子救了。」

  楊杏園道:「死了嗎?什麼病?病得這樣急。」

  劉子明道:「並不是病,是服了毒了。我看那情形,很是淒慘。」

  楊杏園道:「服了毒,很奇怪。這人是個很活潑的青年啦。』劃子明道:「這事你一點不知道嗎?為什麼你又打電話找我呢?」

  楊杏園道:「我也是接了朋友的電話,轉達給你的。既然這人出了這種慘事,我倒要去看看。」

  掛上電話,並不耽擱,便到平安公寓來。

  一進門便見西廂房門外擺了一張桌子,五六個人在露天裡坐著,好像議論一件什麼事似的。陳學平精神頹喪,也坐在一張籐椅上。兩隻腳卻一直架到桌子上來,人倒仰在椅子上,閉著眼睛養神。楊杏園先叫了聲「學平」,他睜眼一看,連忙站起來道:「你怎麼來了,知道這一件事嗎?」

  楊杏園道:「我是聽見醫生說的。他現在什麼地方?」

  陳學平道:「在屋裡躺著。」

  楊杏園道:「我和任君,也是朋友,」

  雖然交情不深,人到這步田地,實在可慘。我要進去看看。」

  說時,順手將房門一推,只見屋裡的東西,弄得異常淩亂。桌子上擺滿了茶壺茶碗藥瓶藥罐之類。靠著床兩張椅子,上面堆了許多衣服和幾雙髒襪子,滿地上是紙片藥汁棉絮,床上直挺挺地睡著一個人,臉上把一條白手絹蓋著。他身上穿一件舊湖縐夾袍,上面也粘滿了斑斑點點的痕跡。自然,這就是任毅民的屍首。楊杏園想他也是風度翩翩的一個少年,活的時候,是多麼活潑,一口氣不來,就躺在這裡,一點事情也不知道了。他這樣想著,正要走上前,伸手去揭面上那塊白手絹。陳學平連忙執著他的胳膊。楊杏園回頭看時,陳學平連連擺手說道:「不要看罷,你若看了,你心裡要難過的。你看看他那手,你就知道了。」

  楊杏園走近一步,俯著身子一看,只見他的手指,全是紫的。手指甲,還變作青色。陳學平道:「你看見嗎?就此一端,其餘可知了。出來坐罷。他這樣一來,讓我受了很深的刺激。不要盡看,越看越讓人傷心。」

  楊杏園和這任毅民,雖然不是深交,看見這樣子,也是惻然不忍,便同到外面來坐,陳學平順手就把門帶上了。楊杏園道:「他這人很活動的,何以出此短見哩?」

  陳學平道:「正是因為他太活動了,所以落了這樣一個下場頭。」

  楊杏園道:「是什麼原故呢?你能告訴我嗎?」

  陳學平道:「我很願告訴你。你若隱去名姓,把他的情節在報上登出來,倒可以勸勸人。不過說起話長哩。」

  正說到這裡,一陣五六個人,抬了一口白木空棺材進來。又有一個人捧著一疊紙錢,三四束線香,一齊放在房門口。院子裡這幾個人,都張羅起來。楊杏園看這樣子,現在才開始料理身後,人家各有事,不便在這裡說閒話,便對陳學平道:「有什麼事要我辦理的嗎?」

  陳學平因為他和任毅民交情很淺,而且又是忙人,不便連累他,就說:「身後的事,草草都已料理清楚了。已經打了一個電報到他家裡去,預料一個星期之內,就要來人的。你有事,請便罷,兩三天之內,我到貴寓來看你,可以把他的事,詳詳細細奉告。」

  楊杏園聽他這樣說,便回去了。

  過了兩天,陳學平手上捧著一本很厚的抄本書,來訪楊杏園。說道:「我不是在朋友死後,揭破他的陰私。這實在是一部慘史,少年人若知道這一件事,大可以醒悟了。」

  楊杏園接過隨便一翻,就翻到了一頁新詩。詩前面並沒題目,只是寫著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大概是首數的次序,總題目在最前面呢。一頁一頁,倒翻過去,翻到最前面,原來題目是「無題」兩個字。舊詩的題目,新詩倒借來用了,這很是奇怪的。於是先看第一首,那詩共有五句。詩說:「人聲悄悄,見伊倚著桌兒微笑。我正要迎上前去,搖動了孤燈的冷焰,我的癡夢醒了。」

  這也不覺得有什麼意思,翻過一頁去,再看前面寫著「五」字的一首。那詩說:「禽石填不平的恨海,我想用黃金來填它。黃金填不滿的欲壑,我又想用情絲來塞它。青苔下的螻蟻,哪能搬動芳園的名花?這都是自己的妄想,不成呵!怎樣反埋怨著她?」

  楊杏園點了一點頭,陳學平在一旁看了說道:「你是反對新詩的人,怎樣點起頭來?」

  楊杏園道:「我因為他偷了幾句舊詩詞,學著曲的口氣一做,倒很是靈活。這一首詩的意味,和第一首的情形,大大不同,像是覺悟了。」

  陳學平搖頭道:「他哪裡能覺悟?他要覺悟,就不會死了。你再往後看去,你就明白了。」

  楊杏園道:「我不要看了。與其我看了來猜啞謎,何不乾脆請你說出來呢?」

  陳學平的肚子裡,早也就憋不住了,於是就把這一段小史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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