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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空起押衙心終乖鶼鰈 不須京兆筆且訪屠沽(2)


  史科蓮道:「就是因為這樣,我才生氣呀!昨日我到洪家去了一趟,我告訴她:『姓張的天天找你,你應該去見他一面。』她說:『我姐夫不讓我出門,我也沒辦法。』我說:『行動自由,你姐夫還能干涉嗎?』她說:『並不是他干涉我,他總勸靜養,我不能拂他的情面。』楊先生,你想這人說話怪不怪?為顧全情面,鬧得行動都不能自由了。」

  楊杏園聽了她的話,仔細一揣想,不覺笑了起來。說道:「她的話,說的並不可怪,不過密斯史沒有聽懂,覺得倒可怪了。你想,一個天天要她來,她不來,一個隨便一留,她就不去。這哪裡是人家軟禁她?分明是自己願要受軟禁。我看她和姓張的要絕交了,你不管也罷……」

  楊杏園說時,望著史科蓮,似乎下面還有話,他忽然淡笑一下,又收住了。史科蓮道:「我看也是如此。不過我很替她發愁,她若是不回來,學業固然是荒廢了,恐怕還不能得著什麼好結果。我今天還去看她一次,作為最後的敦勸。她真是不覺悟,那也就算了。」

  楊杏園笑道:「不必了。天氣很冷的,在路上跑來跑去,為別人喝飽了西北風,人家也不見情。不如在我這裡便飯,然後將我的車子送密斯史回校去。」

  史科蓮道:「冷倒不怕,就是怕去了,遇見那個姓洪的。我看見他那種殷勤招待,一臉的假笑,就覺有氣。」

  楊杏園笑道:「幸而密斯史到我這兒來,我很隨便的。不然,密斯史倒要厭我一派虛情假意。」

  史科蓮笑道:「我說話是不加考慮的,楊先生不要疑心。」

  楊杏園笑道:「我也用不著疑心,岡為我招待得很冷淡呢。」

  正說到這裡,只見聽差托了一個託盤,端著一壺咖啡,兩碟奶油蛋糕,送到茶几上來。聽差將咖啡斟了兩杯,自走出去了。楊杏園搭訕著將糖罐子裡的糖塊,一塊一塊,望著咖啡杯子裡放。史科蓮見他一直放下五塊糖,還要向下放。不覺笑道:「你既喝咖啡,為什麼又這樣怕苦?」

  楊杏園道:「我並不怕苦。」

  史科蓮道:「既不怕苦,為什麼要放下許多糖呢?」

  楊杏園這才省悟過來了,一看手上,兩個指頭,還鉗著一塊糖呢。史科蓮一說破,越是難堪。便笑道:「我聽了密斯史所說密斯蔣的事情,我正想得出了神,我不知所云了。」

  史科蓮也略略看出他的意思,並不客氣,一面喝咖啡,一面吃蛋糕。因為這樣,楊杏園也不便再說請她吃飯,又談了一會,史科蓮告辭要走,約了年考考完,再來暢談。楊杏園和她提著東西,送到門口,看她雇好了車子,上了車,才轉身進去。

  史科蓮到了洪家,一直進去,只見蔣淑英圍著爐子,在那裡結紅頭繩的衣服。她見史科蓮進來,連忙將那衣服,交給旁邊的老媽子,讓她帶去。笑問史科蓮道:「學堂裡問了我嗎?我現在身體全好了,決計明後天回學校去。」

  史科蓮見屋子裡並沒有人,便問道:「你這話是真的嗎?」

  蔣淑英臉一紅,說道:「我前前後後想了幾夜,覺得還是回學校去的好。況且年假到了,我總要去考一考。」

  史科蓮見她已這樣說了,當然用不著勸她,而且談了沒有多久,洪慕修就回來了。自己不願多坐,便回學校去。

  洪慕修笑問蔣淑英道:「你這位同學,年紀很輕,衣服又很樸素,倒覺得淡雅宜人。」

  蔣淑英道:「你不要看她年紀輕,她很能奮鬥,她現在念書是她一個人的舉動哩。」

  洪慕修道:「這過渡的時代,青年男女,真是危險,據我看,十人就有九個發生了婚姻問題的。」

  蔣淑英道:「你不要瞎說,她自己念書,是因為她寄住在親戚家裡,不願看人家的眼色,因之離開那些人,自己幹自己的,並不是為了婚姻脫離家庭。她自己的婚姻,我想她一定能完全作主,誰也干涉不了,誰也破壞不了。」

  洪慕修覺得話中有刺,笑道:「那是自然,誰也不能干涉誰。」

  蔣淑英趁著這種說話的機會,便對洪慕修道:「姐夫!我在這裡叨擾許多天,我實在不過意,我要回學校去了。」

  洪慕修聽她這話,臉上並不表示詫異,很自然的答應道:「二妹怎樣客氣起來了?我怕你是把話反說,覺得有什麼事不安適了。」

  蔣淑英道:「笑話了。姐夫這樣招待,還有什麼不安適?我到姐夫這裡來,原是養病。現在病既好了,我怎樣還在這裡叨擾?況且馬上要考年考,我當然要回學校去考的。不然,我豈不要留級?」

  洪慕修道:「那是當然。今天晚上,二妹不必去,明天去罷,用功也不在這一天。今天晚上,我請二妹吃小館子,吃完飯,一同去看跳舞,這算我是歡送你。」

  蔣淑英道:「我又不出京,歡送什麼?」

  洪慕修道:「實在因為令姊去世以後,你幫我不少的忙,這算是我酬謝你。」

  蔣淑英道:「這樣說,我越發不敢當了。」

  洪慕修笑道:「其實都是笑話。不過因為留洋學生會,今天晚上開紀念會,我有兩張票,順便請一請你。」

  蔣淑英向來就羡慕這種文明的集會,聽了洪慕修這樣說,便欣然的答應去。

  一到了六點鐘,洪慕修先換上了一套極漂亮的西服。便問蔣淑英要穿長衣,穿短衣,或是穿西服?你姐姐箱子裡都有。蔣淑英道:「不必費事了,我就是隨身的衣服去。」

  洪慕修笑道:「二妹到底是老實人,你說外行話了。象這種會裡太太小姐們,是越穿得華麗,越是有身分。若穿著隨隨便便的衣服去,人家是要笑的。」

  蔣淑英道:「若是非穿華麗的衣服不可,我就不去了。」

  洪慕修道:「你姐姐箱子裡有的是,你隨便就可以挑一件穿,為什麼不去?」

  於是找了一把鑰匙交給蔣淑英,讓她去開箱子。洪慕修把兩隻手插在褲子袋裡,站在一邊,含笑看著。蔣淑英正搬弄著衣服,只見金光燦燦,一件顏色鮮明的衣服,閃入眼簾。提起來一看,乃是一件鵝黃電印緞的灰鼠旗袍。周身滾著綠色的花珠辮,越是閃映生光。

  洪慕修在一邊看見說道:「就是這件好。這件衣服,差不多做了二百塊錢啦。那個時候,我正在得到一筆意外的財喜,有一千多塊錢,所以給你姐姐做了一件上等衣眼。這是去冬做的,她只穿了一回,所以還象新的一樣。你穿著試試看,一定很合身的。」

  蔣淑英一看,也是很愛這件衣裳,果然穿上。索性在衣櫥抽屜裡,找了姐姐的一雙鞋子換了。立時,便一洗寒素之態。洪慕修因為天氣冷,坐人力車是不好,叫一輛汽車來,和蔣淑英同坐,並把他夫人的皮外套,親自給蔣淑英套在上身,然後才一路出去。到了留洋學生會,一看那朱漆的大門,四柱落地,一盞大月球電燈,照得通亮,氣象已然非凡,門口汽車馬車,擺了滿地,赴會的人,紛紛進去。這地方真是能表現出中國人確能步武西方文明,所有進門的人,無一個男的不是西服,無一個女的不是綺羅遍體,脂粉流香。而且很多是一對一對去。蔣淑英心裡想道:「幸而我換了衣服來,不然,我真不好意思下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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