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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 枕上托孤心難為妹妹 樓頭拚命意終惜卿卿(2)


  洪慕修一個人,拗不過眾人的意思,只得請了一個中醫來治。那中醫一看病人形勢嚴重,用不相干的藥,四平八穩的開了一個方子。但是怕藥價便宜了,病家不能肯信,又在上面加了兩樣貴重藥品。洪慕修對於此道本是外行,原想不把藥給病人吃,又受不了眾人的包圍,只得照辦了。這樣混了一天,病勢越發的沉重了。上午又換了一個中醫,他雖然說沒有生命的危險,也說不是一兩天治得好的。洪慕修看看,他們還是沒有辦法,只得又把松井大夫請了來。松井說,藥水是來不及了,只有打針。而且以打針論,每天一次,恐怕還不行。

  洪慕修覺得還是他說得在理點,就用了他的辦法,用打針來治療。這針打下去,總算病人清楚些。可是她疲倦已極,話都懶於說。又這樣過了一天,已是禮拜一了。洪慕修打了兩三次電話,有把那個克勞科大夫請來,他又不大會說中國話,將病看了以後,他就問以前請中醫看的,是請西醫看的?洪慕修不便告訴請了中醫的話。只說是請松井大夫一手治的,又把治的法子說了一遍,克勞科認為松井診斷不錯,一樣的打了一針,也就走了。

  這時,蔣國柱和一班來探病的親友,對西醫一致攻擊。說什麼叫肺炎,中國就向來沒有這樣一種病症。若說腿爛了,眼睛壞了,外國那些挖挖補補的法子,是比中國外科強些。這種內科,外國藥,哪裡吃得好?蔣國柱聽了這話,又解釋著道:「諸位哪裡知道:就是這些外科,也是中國人發明的。你們要看過《三國志》,華陀給關公刮骨療毒那一段,就知道中國的外科,古來實在好。因為失了傳,所以現在沒有人精。我想外國人的外科,總也是在那時候,從中國學了去的。外國人在中國幾十年,一定會把我們的內科,也偷了去的。」

  洪慕修聽了這話,又好笑,又好氣,但是一張口難敵眾辭,只得默然。結果,還是依著叔岳丈,把昨天那個中醫請了來。那中醫也說自己沒有辦法,最好是趕快另請高明,方子也不肯開,他就走了。這個時候,那些主張請中醫的,又轉過論調來,說是讓日本大夫打針維護現狀再說。到了這時,洪慕修越發是沒有主意了,只是哭喪著臉從裡跑到外,從外跑到裡。

  到了下午,松井又來了一次,便實實在在告訴洪慕修,說是人已沒有了希望,至多可以把她的生命,延長到晚上十二點鐘。洪慕修一聽這話,兩行眼淚,不禁就直流下來。這天下午,也不忙著找醫生了,只是呆著坐在病人的對面,一張椅子上。蔣靜英大半截身子,躺在被窩外面,那兩隻枯蠟似的胳膊,壓在被窩上,連移動著都沒有氣力。她的臉,兩個顴骨高張,眼睛越發凹了下去,紫色的嘴唇皮,不能合攏,露著一口雪白的牙齒在外,一個粉裝玉琢的美人,現在簡直成人體標本。洪慕修也覺得實在可慘。

  蔣靜英睡在床上眼睛似閉不閉,除了她胸脯面前,一起一落,作那很艱難的呼吸而外,人是一點沒有動作。洪慕修看看,又不期悲從中來,斷斷續續地流著眼淚。到了晚上,她忽然睜開眼來,對屋子裡周圍一望,見叔叔嬸嬸丈夫妹妹都在這裡。便將手略微抬起來一點,指著房門外道:「小南兒哩?」

  洪慕修道:「在外面,你要看他嗎?」

  自己便出去,叫乳媽把小南兒抱了進來。蔣靜英把手連招了幾招,歎了一口氣,又說了一個「來」字。小南兒既想他媽,看他媽這個樣子,又有些怕,先走到蔣靜英的腳頭,兩隻小手扶著床沿,慢慢地往他母親頭邊走來。小眼珠望著他母親的臉,不敢作聲。蔣靜英握著小南兒的小手,半晌,沒有言語,只是呆望著他,大家看她那個樣子,似乎有千言萬語不能說出來一樣,也都悄悄地不作聲。

  蔣靜英眼淚汪汪的喊著小南兒道:「孩子,我要回去了。你……要……好好的跟著爸爸。」

  說時,她的聲浪,極其低微,眼睛複又轉望著洪慕修。洪慕修會意,便坐在床沿上,接過蔣靜英的兩隻手,說道:「靜英,你知道嗎?我在這裡。」

  蔣靜英微微的點了一點頭,表示知道。洪慕修把頭低下去,靠著蔣靜英的臉,說道:「我們相處八年,你幫助我不少,我很對不住你。」

  蔣靜英用她瘦小的手,將洪慕修的頭撫摸幾下,露著牙,作了一番苦笑,於是她又把眼睛望著蔣淑英,意思要和她說兩句話。於是洪慕修走開,讓蔣淑英站到床面前來。女子的心,是慈悲的,一點兒也矜持不住。蔣淑英這時,已經哭得淚人兒似的,兩個眼圈通紅,鼻子裡只管窸窸窣窣作聲。蔣靜英對她搖了一搖頭,意思是叫她不必哭。蔣淑英也怕引著病人傷心,極力的忍住著哭。

  蔣靜英將小南兒的手牽著,交在蔣淑英手上,然後望著她的臉,現著很懇切的樣子說道:「小南兒明天就是沒娘的孩子了。北京城裡,只有你是我的同胞的手足,只有……你……可以替我分憂。我這孩子,你要多多的替我照應一點……」

  以後她自己湧泉也似的流著眼淚,不能再說了。蔣國柱夫婦,看見這個樣子,也都走到床面前來。蔣靜英見面前圍著許多人,只把眼睛望著他們,那呼吸是一陣急促一陣,喉嚨管裡,一陣痰響,可憐一個青春少婦,就香銷玉碎了。到了這時,大家都不免失聲而哭。小南兒見著許多人,圍住他母親哭,他也跳著兩隻小腳,哭著叫媽媽。大人見了這種樣子,越發的忍不住哭聲了。

  從這一晚起,洪慕修在街門裡請了兩個禮拜假,辦理喪事,料理善後。蔣國柱夫婦,第一二兩天,也在這裡幫著辦些事,他們究竟是有家的人,不能耽擱,第三天就走了。蔣淑英便留在這裡,替他照應家務。過了一七,蔣淑英一算,自己離學校有半個月了。便對洪慕修道:「姐夫,沒有什麼事嗎?我想回學校去看看。」

  洪慕修道:「這回我家不幸,遭了這樣的事,連累二妹荒廢學業,我實在過意不去。二妹要回學校,我怎敢攔阻。不過你一走了,我或者不在家,可憐我那孩子。」

  說到這裡,洪慕修就用手絹去擦眼淚,哽咽著說不下去。蔣淑英見他這個樣子,姐姐的靈柩,骨肉還未冷哩。那托孤的情形,仿佛還在眼前,怎樣能硬著心一定要走,只得暫且按下不提,過了一兩天再說。又過了兩天,自己覺得非回學校去看看不可。但是只要一對洪慕修說,他就哭喪著臉,叫人不好啟齒。這一天下午,外面很大的風,蔣淑英正圍著爐子向火。電話機鈴鈴的響起來,出於不意,倒嚇了一跳,因見屋子裡沒有人,便走上前接話。

  誰知打電話來的,正是史科蓮。她說:「你不回學校來嗎?我知道你那邊有事,本不願打電話來的。可是我看見前面號房裡,存著你的許多信,而且有雙掛號的,恐怕有要緊的信在內,我不能不告訴你了。」

  蔣淑英聽她那種口氣,都有氣似的。便道:「你沒有看我那些信,是哪裡來的嗎?」

  史科蓮道:「我怎樣能看你的信呢?」

  蔣淑英道:「不是說你拆我的信看,你沒有看看那信封上寫著是哪裡來的嗎?」

  史科蓮道:「我只看見那信封上寫了一個『張』字,都是自本京發的。」

  蔣淑英道:「好好!我這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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