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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 擁絮聽嬌音惺忪溫夢 煨爐消永夜婉轉談情(3)


  蔣淑英道:「地下這樣深的雪,怎麼上街,明天會罷。」

  史科蓮道:「早上說的時候,沒有下雪嗎?」

  蔣淑英笑道:「傻子呀,早上說的話,我冤你的哩。」

  史科蓮道:「你冤我,那不成,那我不穿你的衣服。」

  說著,就解鈕扣。蔣淑英走上前,將她按住,說道:「你好意思嗎?你明天脫還我也遲嗎?」

  只見房門外,老媽子叫道:「蔣小姐,您的信。」

  蔣淑英接過信來,老媽子道:「送信的還在大門口站著,等您的回信哩。」

  史科蓮聽說,連忙跑上前來,問道:「什麼事,又約著上中央公園會踏月嗎?」

  蔣淑英道:「別胡說了,是我姐姐來的信。」

  史科蓮道:「這大雪,你姐姐巴巴的專人送封信來作什麼?」

  蔣淑英道:「我也不知道,只說叫我連夜就去,前幾天她倒是害了病,我打算後天禮拜瞧她去呢,難道她的病更沉重了嗎?」

  史科蓮道:「這信是誰的筆跡呢?」

  蔣淑英道:「是我姐夫的筆跡哩,我就為這個疑心啦。」

  史科蓮道:「這大的雪,你打算就去嗎?」

  蔣淑英道:「他這信上,又沒寫明,我很著急,非去看看不可。」

  因對老媽子道:「你對送信的人說我就去,他先回去罷。」

  蔣淑英說畢,帶上手套,披了一條圍巾,匆匆的就往外走,到了大門口,自有許多人力車,停在那裡。雇了車坐上,一直就向她姐夫洪慕修家裡來。這時天上雖不下雪,可是風倒大了。風把屋上積雪,刮了下來,如微細鹽一般,吹得人滿身。蔣淑英在車上打了兩個寒噤。心想,我那姐夫是個促狹鬼,別是成心冤我來的吧?這樣的風雪寒天,他要和我開玩笑,我對他雖不能怎樣,我一定要嘰咕我姐姐幾句的,洪慕修這東西嬉皮笑臉,最不是好東西,他冤過我好幾回了。

  她坐在車上,一路這樣想著,究竟猜不透是什麼事。說是姐姐病重得連信都不會寫的話,究竟不敢信。他家裡有電話,為什麼不打個電話通知我哩。一直到了洪宅門口,才不想了。但是那個地方,先有一輛半新不舊的汽車停在那裡。進門之後,那門房認得她是老爺的小姨子,便叫了一聲「蔣小姐。」

  蔣淑英道:「這門口是誰坐來的汽車?」

  門房道:「一個日本松井大夫,剛進門呢。」

  蔣淑英聽了這話,不由嚇了一跳。問道:「是太太病了嗎?」

  門房道:「是,病重著……」

  蔣淑英不等他說第二句,一直就往裡走。這時雖然天還沒有十分黑暗,走廊下和上房門口的兩盞電燈,都上火了。隔著玻璃窗子,只見她姐姐臥室裡,人影憧憧,卻是靜悄悄兒的,一點聲音也沒有。身不由主的,腳步也放輕起來了。走進房去,只見洪慕修哭喪著臉,坐在一邊。一個日本大夫,穿著白色的套衣,站在床面前,耳朵裡插著聽脈器的橡皮條。手上按著聽脈器,伏著身子,在那裡聽脈。她姐姐蔣靜英,解開了上衣,敞著胸脯,躺在床上,那頭髮象抖亂了的麻團一般,散了滿枕頭,臉上自然又黃又瘦,那眼睛眶子,可又大了一個圈,而且陷下去許多。蔣淑英見大夫瞧病,隱在身後,就沒有上前。

  洪慕修看見她進門,站起來,含著苦笑,點了一點頭。一會兒,那日本大夫將脈聽完了,回轉頭來,和洪慕修說話。洪慕修這才對蔣淑英道:「難得二妹妹冒著大雪就來了,你姐姐實在的盼望你呢。」

  蔣淑英先且不答應他,便走到床面前執著蔣靜英的手道:「姐姐,你怎麼病得這樣厲害?」

  蔣靜英點了一點頭,慢慢的說道:「先原當是小病,不料……唉!就這樣……一天沉重一天。你來了,請兩天假罷。」

  說著又哼了兩聲。這時那日本大夫正和洪慕修在外面屋子裡談話,蔣淑英要去聽大夫說她姐姐的病怎麼樣,也到外面屋子裡來。只見那日本大夫,一隻手夾著一根煙捲,在嘴裡吸著。一隻手伸出一個食指,指著洪慕修的胸面前道:「她這個病,很久很久就……」

  說到這裡,拍著腹道:「就在肚子裡了!這是不好的,很不好的。」

  說著伸出五個手爪,向上一托道:「不過是,不過是,沒有……沒有什麼……沒有發表出來。現在……她把病發大了。」

  這時,兩隻手向二面一分,又道:「所以現在很不好辦,明白不明白?」

  蔣淑英聽那日本大夫的口音,她姐姐的病,竟是沒有什麼希望了,心裡不免著了一驚。正想插嘴問一句話,只見她姐姐五歲的男孩子小南兒,牽著乳媽的手,從外面進來,他見了蔣淑英,就跑了過來牽著她的手叫「小姨」。蔣淑英蹲下身子去,兩手抱著他,問道:「南兒!你從哪裡來?今天我來急了,忘了帶東西給你吃,你生氣嗎?」

  南兒道:「媽不好過,叫我乖乖的呢,我不生氣。」

  蔣淑英見他那個小圓臉兒,又胖又白又紅,把兩個指頭撅了他一下,又對臉上親了一個吻。笑道:「你這小東西,嘴是會說,不知道這兩天真真乖了沒有?」

  乳媽道:「哪兒呀?我就不敢讓他進來。」

  蔣靜英在裡面聽見南兒說話,便道:「乳媽,把南兒帶進來我瞧瞧。」

  蔣淑英聽說,便抱著南兒坐在床沿上。蔣靜英撫摩著他的小手,說道:「我死了倒不要緊,丟下這小東西,誰來管你?」

  又問道:「孩子,我要死了,你跟著誰?」

  南兒用手摸著蔣淑英的臉道:「我願意跟小姨。」

  洪慕修正走進房來,聽見了他們所說的幾句話,笑道:「小姨她哪裡要你這樣的髒孩子。」

  蔣靜英歎了一口氣,說道:「跟是不能跟小姨,將來被後娘打得太厲害的時候,請小姨出來打一打抱不平,那就成了。」

  蔣淑英道:「姐姐說這樣的喪氣話作什麼?這大的小孩子,他知道什麼呢?」

  蔣靜英慢慢的說道:「你以為我是說玩話呢,瞧著罷。」

  洪慕修看了一看他夫人,又看了一看他小姨,坐在一邊默然無語。蔣淑英坐在床沿上,給她姐姐理著鬢髮,露出雪白的胳膊。胳膊受了凍,白中帶一點紅色。骨肉挺勻,非常好看。洪慕修想道:「我這位小姨,和她姐姐處處都是一般,惟有這體格上,比她姐姐更是豐潤,很合新美人的條件。聽說她有了情人,不知哪個有福的少年,能得著她呢。」

  蔣靜英看他呆坐便問道:「你連累了兩晚上,應該休息休息,今晚上你讓妹妹陪著我罷。」

  蔣淑英道:「不,我還是在外面廂房裡睡。」

  洪慕修道:「你床上弄得亂七八糟的怎樣要人家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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