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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事不由人沖寒謀去路 饑來驅我墜涵誤前程(3)


  進得屋裡,剛坐下一會兒,茶房捧著一本油紙糊面的菜單進來,說道:「晚飯給您預備一點什麼菜?」

  朱鸞笙將菜單子接過來,翻了一翻,還沒有說要什麼菜呢,程元貞進來了,便對朱鸞笙道:「晚上沒事嗎?」

  朱鸞笙道:「沒事。」

  程元貞道:「你不必要菜了。回頭咱們出去吃一點東西,一塊兒聽戲去。」

  說時,將那菜單子一把接了過來,順手遞給茶房道:「拿去罷,我們不吃你們旅館裡的飯。」

  茶房笑道:「程小姐,您又攔住我們的生意。」

  程元貞道:「不吃你們的飯,給你們省些米,讓你們多掙幾個錢,那還不好嗎?」

  茶房道:「您是明白人,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咱們的飯不算錢,那是一個幌子,全靠在菜上沾客人一點光呢。」

  程元貞笑道:「你倒肯說老實話,你們當茶房的,管那些個呢,多給你們幾個錢小費就得了。去罷,別囉嗦了。」

  茶房笑著出去,將房門隨手帶著掩上。朱鸞笙道:「北京的旅館吃飯不包菜,這個毛病很大,住一塊錢的房間,恐怕倒要吃上兩塊錢的菜。」

  程元貞道:「菜果然好吃,那也罷了,可是又不大好。」

  朱鸞笙道:「住旅館的人,和住飯店的,又有分別。住飯店的人,多半原是住在北京的。住旅館的不然,都是京外來的遠客。出門的人,哪裡過得許多講究,在旅館裡隨便吃飽了就算了。」

  程元貞道:「你這話很有理,但是我們住旅館,卻是當飯店一樣住,當然可以過些講究了。我請你去吃頓河南館子,回頭一塊兒去聽戲。春明舞臺,我們已經定了一個包廂。」

  朱鸞笙暗想,她請客必定有那兩個男子漢在內。雖然清自清,濁自濁,不怕什麼,究竟瓜田李下,要受些嫌疑。便道:「你為什麼這樣客氣?我倒不敢當。過一天大家有空再說罷。」

  程元貞聽她的口氣,早知道她的用意。便道:「那兩位客,一位是童秀夫,一位是秦士狂,都是很文明的人,我介紹你會一會,他們一定很客氣的。」

  朱鸞笙不肯自認是頑固分子,又不願意和這種人來往,便道:「不是那樣。因為我和人家初次見面,似乎……」

  自己說到這裡,也不知道怎樣措詞好,急忙之中,找不到一句話,來替代「似乎不便」四個字,只說「似乎什麼呢」。程元貞道:「是我請,又不是讓他二位請,你有什麼不能去哩?他二位不是和你一樣,都是我請的客嗎?」

  朱鸞笙一想,一個人住在旅館裡怪悶的,跟著出去混個半夜也好,自己這個時候,正是找朋友的日子,也不要太拂了人家的盛情,便道:「好罷,我陪你吃餐飯,戲我倒是不要看。」

  她一答應,程元貞立刻逼著到隔壁屋子裡去坐,介紹之下,那童秀夫有程元貞一層關係,不過如此。秦士狂卻對朱鸞笙十分客氣。談了一會兒,先是到飯館於裡去吃飯。吃過飯之後,卻由秦士狂會了賬,朱鸞笙一見,讓位生客會了賬,心裡未免不安,那秦士狂更又進一步,還要她去聽戲。程元貞道:「我們反正包了一個廂的,你不去,我們不少花錢,你去,我們也不多花錢,你又何必不去呢。」

  秦士狂道:對了,況且這時候回旅館會枯坐,也沒意思,除非嫌我們粗魯,我們就不敢勉強。」

  朱鸞笙笑道:「這話太客氣,我只好奉陪了。」

  於是乎他們一路又去看戲。

  這是大家第一次集會,那童秀夫雖然對程元貞說說笑笑,程元貞還是躲躲閃閃。到了次日,就不很大忌諱,當著朱鸞笙的面,放著膽子又鬧又笑。好在那秦士狂,知道朱鸞笙的來歷,不敢象童秀夫一樣放肆,不過極力的借著緣故來接近。一日之間,他就到這春風旅館來了五六回。朱鸞笙又不是呆子,心裡還有什麼不明白。論起外表來,這秦士狂西裝革履,不見得討厭。不過他用對付程元貞的手腕,來對付自己,這是不能默認的。心想若要自己尊重自己,惟有早早的跳出是非固,搬出這旅館去。

  這樣一想,心裡就沒有了主張,算來算去,只有趙姨太太是個好人,她或者還能替我想點法子。雖然自己借了袁媽二百塊錢,是趙姨太太作保的,但是日期已久,料她已墊著還了。這個時候會見她,她見我這種狼狽情形,未必還會向我要錢。主意已定,便到趙家去。

  不料一到大門口,那裡的門房認識她,便道:「您不是朱家少奶奶嗎?」

  朱鸞笙道:「是的。」

  門房道:「您大概這一陣子,不在北京,所以不知道,我們姨太太前半個月,就去世了。」

  朱鸞笙聽了這話,正是半空中,打了一個霹靂,婦人的心腸,是容易受感動的,心裡就像被什麼東西震動了一下一般,立刻要流下淚來。呆呆的站在門口,進來是不好,立時走去又覺有什麼事情丟不下似的。正在這個當兒,老遠的有人喊了一聲「朱少奶奶」。朱鸞笙回頭看時,正是那個借錢的袁媽。心裡不免說一聲「慚愧,怎樣正遇著她」。那袁媽看見朱鸞笙如蒼蠅見血一般,一陣風似的走了過來。說道:「朱少奶奶,這是哪裡說起呀,我們姨太太去世兩個禮拜了。」

  說時,眼眶子一紅,她手上掀起一片衣襟角,便向臉上去擦眼淚。朱鸞笙道:「我也是剛剛聽見說。我到天津去了一趟,昨天才回來,一點兒也不知道呀。這裡太太,我又不認識,我不便進去。不知道你姨太太設了靈位沒有?」

  袁媽道:「沒有設靈位呢。朱少奶奶還住在那公寓裡嗎?」

  朱鸞笙知道她這句話,是有意的。一定她借的那筆款子,趙姨太太沒還她,現在是要來討債了。對於住址一層,是否可以告訴人,應當考慮一下的。袁媽不等她答應出來,又道:「我還有幾句話和您說,這就一路和您去談談。」

  朱鸞笙見她這樣說,料著是摔不下手的。便道:「很好,你雇兩輛車,我們一塊兒去罷。」

  袁媽巴不得一聲,馬上雇好兩輛車,一路到春風旅館來。袁媽見朱鸞笙行李越發簡單了,已經成了一個沒把葫蘆,要錯過這個機會,以後到哪裡向她要錢去。於是老老實實的對朱鸞笙說,那筆款子,請朱少奶奶就還我,已經過期不少日子了。朱鸞笙道:「你們姨太太,沒有把款還你嗎?」

  袁媽笑道:「這是朱少奶奶借的錢,她怎樣會代你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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