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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大好少年身轉同脂粉 可憐舊舞地來閱滄桑(4)


  「這朱玉禪常在義務的堂會戲裡票過的,很多人知道。因他的緣故,大家又知道他夫人也是一個名票,『朱鸞笙』三字,漸漸就在社會上馳名了。人家常和朱玉禪說:『三爺,聽說少奶奶的戲很好,真的嗎?』朱玉禪以為人家這幾句話是好話,很是得意,毫不猶豫的說,不錯。她還可對付幾句。大家聽了他的話,便慫恿朱玉禪,也引他夫人到外面來票戲,說了許多次,朱玉禪不免被人家引誘動了。果然就帶他夫人出來票戲。這天是人家的堂會,朱玉禪自己反串老旦演了一出《吊金龜》。他夫人朱鸞笙反串小生,就演的是《孝感天》。

  「這個配小旦的,卻是一個有名的青衣一樹青。象他這樣的名伶,本來不能當配角。一來因這齣戲,也可說是生旦並重。二來他知道朱家是個大家人家,他的少奶奶是個有體面的人,不能不讓她一點。朱鸞笙初次在外出臺,就有一個名伶和她配戲,她是多麼有面子,心裡就有一分歡喜他了。到了後臺,有人介紹,一樹青笑吟吟的請了一個安。二人一對詞,一樹青又說著那很尖嫩又柔和的京白,十分悅耳,朱鸞笙又有兩分喜歡他。」

  富家駒微笑著對富家駿道:「你不是說要小說材料嗎?楊先生現在就用小說上的章法,和你談話了。你很不用得做,拿了筆來速記下來就行。水滸上有個『十分光』,大概這朱鸞笙也有個十分歡喜,你若是記下來,很夠用的了。」

  楊杏園果然是套著水濟「十分光」,說著好玩的,富家駒一說破了,再往下說,就沒意思了。於是也笑了一笑,說道:「我不用得繞著彎說了。從這天起,她就把一樹青印在腦筋裡。這一樹青,本來是在北京演戲。上天津去,乃是趕堂會,哪裡能夠久待。因此朱鸞笙就和朱玉禪商量,說是天津住得膩了,可否上北京去玩玩?朱玉禪哪知道這裡面的緣故,可就聽了她的話,一同到北京來。他們在北京,本來也就有房屋的,所以到京裡來,也就無異在天津家裡。這個時候,一樹青正在天樂園唱戲,朱鸞笙就成了天樂園的老主顧,每天一個包廂。先時朱玉禪還同來,以後朱玉禪不來,朱鸞笙仍是繼續的到。

  「朱玉禪慢慢有點覺悟了,心想他的夫人,決不是光為看戲要上天樂,必定是於看戲之外,另有所圖,便提議要回天津去。朱鸞笙說:『天津一大家人,有老有小,要講那些舊禮節,討厭得很。不如兩個人在北京住的好,事事可以自由。』朱玉禪見她不肯回天津,越是要她去,兩人吵了幾次,朱鸞笙一賭氣,便躲得親戚家裡去了。朱家要顧全體面,不敢聲張,只得暫時由她。朱鸞笙本是個風流人物,有家庭的管束。她還不免有些蕩檢逾閑。現在沒有人管她,益發是任性所為。除上天樂園聽戲之外,凡是公眾娛樂的地方,都要去玩玩,在這裡面日子一久,和那班常逛的姨太太都認識了。由此長了許多見識,不敢去的敢去,不敢作的也敢作。一樹青又不是個呆子,朱鸞笙這樣優待他,他豈有個不知道的。所以不久的時候,和朱鸞笙就認識了。

  「朱鸞笙在那個時候,手上很有些錢,沒有受過經濟壓迫的人,哪裡知道什麼節儉,她在興頭上,便充量的往外花,其先錢花完了,還可東拉西扯,借貸一點。但是她所交的這些人,除了浮浪子弟而外,便是姨太太和風流少奶奶,那些浮浪子弟,只有和婦女要錢的,叫他借錢給婦女們,哪裡辦得到。至於姨太太少奶奶呢,十個之中,有九個是扯了一身虧空的。面子上是非常快活,一談起心事來,都是皺著眉說,沒有辦法。所以朱鸞笙自己的錢花完了,借錢的路子,也慢慢塞死了,沒有法子,就把些珠寶首飾拿去變賣。而且錢來得這樣艱難,但是面子上依然不肯露出一絲一毫窮相,照常大闊特闊。後來實在支持不住了,她只好自己和自己轉圜,打算回天津去,和朱玉禪言歸於好。

  「要動身的前一天,她怕人家說她錢花完了回天津的,在天樂園一定十個包廂,把她所有的好朋友,一齊請來聽戲。一樹青因她明天回天津,何時再來京,不得而知。於是特為加演一齣《孝感天》,作為臨別紀念。朱鸞笙的知己女朋友,知道他兩人一段姻緣,就出在這齣戲上。朱鸞笙要出京,一樹青演這齣戲,是大有用意的,無不欣羡,朱鸞笙也十分得意。旁人都說:『這種舉動,除了朱少奶奶,別人也辦不到。』一傳揚開去,把社會上都轟動了。次日,朱鸞笙回到天津家裡去,正想和朱玉禪言歸於好。不料一進門,家裡人看見她,都板著一副面孔,在她背後,嘰嘰咕咕,不住的說閒話。朱玉禪劈頭一句,就是你還姓朱嗎?到我家裡來作什麼?朱鸞笙又是向不輸氣的,就說:『我還有許多東西在這裡,怎樣不來拿?』朱玉禪說:『你自然可以拿去,以後你可不能再姓朱。』於是兩人一頓吵,馬上提起離婚。

  「離了婚,朱鸞笙依舊到北京來住。可是有一層,那些老親戚朋友,都不理她了。她住在一家公寓裡,就要和一樹青辦交涉,實行嫁他。那一樹青是有妻室的,一來不敢惹事,二來見她也沒有什麼可圖了,竟是躲個不見面。她要維持體面,又不肯問人借錢,不到半年工夫,住在公寓裡,窮得精光。這個時候,她不但不去看戲,連公寓的大門,也不敢出去,因為一件好看些的衣服也沒有了。公寓裡的房飯錢,也差不多欠兩三個月。掌櫃的知道她的歷史,說道:『你這種情形,不想法子是不行的。現在一樹青還在天樂園唱夜戲,你何不去找一找他?他現在大紅起來了,一次堂會要掙好幾百呢。』

  「朱鸞笙一想也是,到了晚上十點鐘的時候,便步行到天樂園來了。一看大門口,紮著彩排樓,電燈燦亮,汽車馬車,把戲園子門口的街道,都塞滿了。自己要打算在汽車裡面走,免得受碰。兩三個汽車夫出來喝住了,倒嚇了一跳。朱鸞笙一想,早幾個月,自己也是坐汽車來聽戲的人,不想今天走汽車邊過一過,都要受人家的呼喝,一陣傷心,幾乎要落下淚來。只好繞著汽車轉一個大彎子,到了門口,忽然一想,若是遇見熟人,多難為情,上前幾點,又退了出來。但是自己想了半天的主意,打算來弄個辦法的,這樣回去,把什麼話去對公寓掌櫃的說。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子,自己向自己告奮勇,一直就望裡閉。

  「偏是前臺這些人,又換了一半,在門口的人,都不認得她。她順著扶梯上樓,想找一個熟人,好讓他向後臺去通個信。劈頭來了一個看座兒的,便問找誰。朱鸞笙說:『找這裡的女茶房張二娘。』那人向朱鸞笙渾身上下看了一看,笑著說:『她為引人家白聽戲,丟了事情了,你還找她。』揮著手說:『去罷去罷。』朱鸞笙一看前面包廂裡,正坐著幾個熟朋友,自己不敢說話,怕人聽見聲音,低著頭,趕快就下樓。想起當日坐包廂看戲那種情形,曾幾何時,簡直就換一副局面了,從前上樓,人家歡迎之不暇,而今倒讓人家趕起走。幸而沒遇見熟人,若是遇見熟人,看起我這種情形,若也是一樣趕我走,那不比打著還難受嗎?寧可窮死,也不能在這裡找人了。這樣一想,她馬上就回家。又是合了鼓兒詞上那句話,『禍不單行』。陡然刮了一陣大風,天下起暴雨來,她冒雨而歸,落得水淋雞似的。你想,她重來天樂舞台,還不該哭嗎?」

  富家駒笑道:「楊先生說的,和今天的事,全不對題。今天在包廂裡落淚的人,是個闊太太啊。」

  楊杏園笑了一笑,說是自然有原因。要知道楊杏園說出什麼原因,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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