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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大好少年身轉同脂粉 可憐舊舞地來閱滄桑(2)


  於是離了包廂,便下樓來。他先問道:「剛才你摸摸臉,抓頭髮,那就是打無線電嗎?在臉上是什麼意思?在頭髮上又是什麼意思?」

  文勤學道:「這個是我們的無線電密碼。我們摸臉,是問你師傅在後臺嗎?他說不在,就摸臉,他說在呢,就摸嘴。我摸頭,是問歡迎我來嗎?能來他也摸頭,不能來就摸耳朵。剛才我打兩個無線電去問,結果都得了複電,成績很好,所以我帶你來。」

  皮日新道:「剛才你和我丟一個眼色,是不是說隔壁包廂裡那班人?」

  文勤學道:「正是這樣。他們捧的那個青衣劉菊卿,本來戲碼在例第三的,因為我們把鄭蓉卿捧起來了,劉菊卿就壓下去了。他們一黨,老是為了這個事不服氣,無論如何,要把劉菊卿還捧起來。我們只要捧得稍過點火,馬上就有反響。今天我們煩了戲,不敢叫好,就是為這個原故。你不信,明天來瞧瞧,他們一定也要煩演的。大概煩演什麼戲,都定了,只我沒注意罷了。」

  說時,兩個人已來到後臺的外院。這地方,遠外一所茅廁,近處兩隻尿缸,西北風吹著,兀自有些臭味。院子裡一地的大小頑皮孩子,有踢毽子的,有比賽煙捲畫片的,有打架的。太陽底下一個老頭兒,放了一破筐子大餅油條在地上,三四個孩子,圍著油條大餅,和老頭兒說話,亂哄哄地。文勤學一走進院子,一個唱小丑的孩子便問道:「找誰?」

  旁邊一個孩子道:「他,你也不認得嗎?」

  唱小丑的孩子對那孩子眨了一眼,又問道:「你找小寅子的麼?你捧我不捧?」

  那個孩子,對他把頭一伸,笑道:「就憑你那個臉子。」

  他們這一對小孩子,不知高低的開起玩笑來,弄得文勤學皮日新當著許多人的面,真有些不好意思。文勤學笑著低低的說道:「別同,我請你吃油條。」

  那小丑也輕輕的說道:「文先生,你給我一吊錢,讓我買別的吃罷。」

  皮日新道:「他不是說不認得你嗎?怎樣又知道你姓文?」

  文勤學道:「他怎樣不認識?這些小孩子,壞透了,他是成心搗亂呢。要不給錢的話,他真叫起來,說是某人啊,你的相好朋友來了。你看,那時我們是見面說話好,還是不說話好?所以我乾脆讓他敲個竹杠,給他兩個錢,讓他走開。」

  說時鄭蓉卿已經走出來了,對文勤學微微點了個頭,笑了一笑。文勤學便給他介紹道:「這是皮先生,他是專門在報上做戲評的,我引你認識認識。」

  鄭蓉卿又點了一個頭。文勤學道:「我問你,你和黃秀卿要好不要好?」

  鄭蓉卿道:「我們很好的。」

  文勤學對皮日新把嘴一努,低低說道:「他要捧他呢,你能不能介紹一下?」

  鄭蓉卿對皮日新一望,笑道:哪有什麼不可以?不過今天他的師傅在這裡,我引他來見一見,你們別說話得了。」

  文勤學皮日新站在院子靠牆一邊,離那些小孩離得遠,所以他們說話,還不曾被人聽見。鄭蓉卿走到對面屋子裡去,引著一個小孩出來,交頭接耳,對著這邊說話。那黃秀卿遙遙望見皮日新是個翩翩佳公子,早就有三分願意。跟著鄭蓉卿慢慢走過來了,卻把一個手指伸到嘴裡去,用四個雪白的門牙,咬著指甲。頓著眼睛皮,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皮日新便對他先點了一個頭,問道:「你十幾歲了?」

  黃秀卿輕輕的吐出三個字,「十四歲」。文勤學笑道:「你真是個好孩子,人家看你來了,你也不問問人貴姓。」

  黃秀卿這才指著鄭蓉卿道:「他已告訴我了。」

  皮日新在身上摸了一摸,摸出一塊手絹來,說道:「今天我沒預備,沒有帶什麼送你,明天再補送罷。」

  說畢,塞了一塊錢在手絹裡,一把交給黃秀卿。他接了手絹,早就摸著一塊錢,歡喜著說了一聲「謝謝」。說道:「請你明天來罷,我師傅買東西去了,就要來的。」

  說畢,便離開了。皮日新對後臺又望了一望,這才回去。

  到了家裡一想,哎呀!我不是立了誓要上課嗎?怎麼又玩起來?無論如何,我明天還是繼續著上課。但是黃秀卿約了我明天去,第一次我就失信,似乎對不住人。這樣罷,明天是上半天上課,下半天聽戲,以後有工夫才去,就不要緊了。好在池子裡,他們每天有幾個固定的座位在那兒,隨時去,總可以有座位的。這樣想著,自以為讀書和玩,兩不偏倚。

  不料這晚睡覺又睡晚了,次日醒來,已是紅日滿窗,拿出枕頭下的手錶一看,已到十點。皮日新一想,早半天是來不及上課了,吃了午飯再去罷。於是索性睡到十一點,慢慢的起來去吃午飯。吃過午飯,一看天上那輪太陽,四圍一點雲彩也沒有,雖然十月天氣,很是暖和。加上又沒有颳風吹土,空氣也很潔靜。心裡就想著這好的天氣,至少也要在公園裡走走,跑去上課,豈不冤枉?今天還是玩一天,明天再上課罷。主意決定,逕直就到永平園來。

  原來程祖頤他們在這裡捧角,和看座兒的已經勾結好了。下場門一排定了六個座,他們無論來不來,或者來了坐包廂,這六個座位的錢,他們是按日照出。一定之後,看座兒的茶錢,越是加倍的給,所以這些看座兒的,對他們是極力奉承。現在皮日新既要捧黃秀卿,也就加入了這一個團體。當天黃秀卿出臺,皮日新首先叫好,黃秀卿在臺上把眼睛對他一望,便算知道他來了。

  從這日起,皮日新是天天到這兒來捧角,那要實行讀書的念頭,早已丟之九霄雲外。一日正從前門大街路邊走著,由永平園回去。忽然有一個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說道:「老皮,我們好久不會了,你這一程子,怎樣老不到四喜去?」

  皮日新一看,原來是富家駒,他在四喜捧晚香玉的時候,自己也在那裡捧小珊瑚。因此天天相會,居然認識了。因為兩個人所捧之角,並不衝突,兩人慢慢的又變成朋友。皮日新道:「原來是你。別談四喜了,我是傷心極了。」

  富家駒道:「為什麼傷心,你且說出來聽聽。」

  皮日新道:「這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改天再談罷。」

  富家駒道:「我也知道點,你和小珊瑚鬧翻了。這很不算一回事,我出面給你轉圜,你看如何?」

  皮日新道:「我有錢,哪裡也好捧角,何必一定要捧她。」

  富家駒笑道:「你就不捧她,也應該去看看。你且先莫理她,看她怎樣對付你呢。她依然對你好,那自然是你誤會了。她對你不好,你也可以證明她實在無情無義。」

  皮日新道:「你這話也是,讓我過一兩天再來相約。今天是不成,我剛剛聽戲回來呢。」

  富家駒本來也是聽戲回來,皮日新既推改日,也就贊同,於是自回家來。走到家裡,老二老三屋子裡,都還靜悄悄的。今天是新星社開遊藝會的日子,老三大概是趕熱鬧去了。老二何以不在家,且去看看。便輕輕的走到門簾邊,掀起門簾子一角,看他在做什麼?只見富家駿伏在桌上,右手提起筆,左手用指頭指著紙上數道:「一五,一十,一十五。一雙,兩雙,三雙……」

  富家駒便走了進來說道:「你還做算式嗎?」

  富家駿回頭一看,連忙將手按住了紙,不讓他看。富家駒道:「又在做什麼香豔文字?不給別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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