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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四壁鼓吹同欣加冕日 一堂椅案不是讀書天(3)


  他們這班人,最是不敢得罪殷小石的。他既有不願意的表示,便自然清靜起來,都不談話。一直到戲完了,已是六點多鐘。任黃華當時就在包廂背後,暗暗的約好了殷小石金大鶴李星搓孟北海明秋穀五個人先到德福樓去吃晚飯。吃完了飯,就上水平飯店。明秋穀道:「現成的有人請不去,自己反要請客,這是什麼意思?』任黃華望著殷小石和金大鶴微笑了一笑說:「請問此二公。」

  殷小石道:「不要問,去就是了,回頭又惹許多麻煩。」

  於是一個暗號,走出戲園門,就到德福樓來。

  走進一個黑暗的長弄,李星搓在前,望著正對面一盞門燈的地方,就往前闖。孟北海走上前一步,扯著他的衣襟道:「哪裡去?你要上帽莊上去吃帽子嗎?這裡呢。」

  回頭一看,側邊果然有扇門,裡面油腥之味撲人。大家進門,由廚房裡鑽過去,一條長弄,一順擺著幾張桌子,人都坐滿了。早有一個操山東膠州口音的夥計迎接上來。滿面是笑的說道:「您啦。系黃先生停的座抹?向樓向樓。」

  大家扶著一根杠子,由板梯上得樓來,果然留了一個雅座。這雅座裡擺了一張圓桌面,餘外便是壁子。抬頭一看天花板,和人頭相離不到一尺。李星控道:「這家館子,是很有名的,何以小到這種樣子?」

  孟北海道:「只要他菜弄得好,館子大小,有什麼關係。」

  說時,走進來一個夥計,見著殷小石便請了一個安。笑著說:「三爺有好久沒來了。」

  殷小石指著瓜皮帽上的白帽頂子,笑了一笑道:「你不瞧我這一個。我在天津守孝,昨天才來呢。」

  夥計道:「三爺現在來了,大概要玩一兩個月,不能就走。多照顧我們一點。」

  殷小石道:「那也瞧高興罷。」

  一面說話,一面就要了紙筆,開了一張字條給夥計道:「你叫趙老闆快來,金大爺在這裡等著呢。」

  金大鶴一把將字條搶回來便道:「又惹她做什麼?我來了就沒有讓她知道。」

  殷小石皺眉道:「這又算什麼呢?來了沒有別的,無非叫你上她家去。你能說從此以後,就不和她會面嗎?若是要和她會面,這種要求,她總是有的。」

  金大鶴道:「我就讓她來,你呢?」

  殷小石道:「當然我不能一個人在這裡,你等一會兒,自然有人來就是了。」

  金大鶴見他這樣說,只得把條子交給夥計,讓他去打電話。

  不多一會兒,果然聽見門外有女子的聲說道:「是這兒嗎?」

  說時,門簾子掀起一角,一個女孩子,伸進半截身子來望了一望,口裡說,「哪兒呀?」

  一眼看見段小石彎著腰伏在人身後,她便微微一跳,跳進門來。說道:「我瞧見了,你那衣服我認得哩。」

  殷小石這才笑著坐起來,將身子問了一閃,拖出一個小方凳子來,用手拍著道:「在這裡坐。」

  那女孩子當真就由人叢中擠了過去。殷小石給大家介紹道:「這是謝老闆,小珊瑚就是她。」

  然後又將桌上的人,一一介紹。這些人因為她也是有微名的坤角,都認得她。小珊瑚對於座上這些人,卻只認得一個金大鶴。孟北海正坐在她的下手,見她梳著一條溜光的辮子,額頂覆發之上,插著一朵珠花。身上穿一件印度紅的袍子,大襟掛著朵湖色綢花,脖子上懸了把金鎖。她年紀不過十六七歲,圓圓的臉,略微撲了一點淺色的胭脂在兩腮之上,憨態可掬。覺得她和別個坤伶,又別具一種風味。心想,要捧角,就該捧這種人,她才是天真爛漫,沒有習氣的呢。小珊瑚望著孟北海道:「你幹嗎老瞧著我呀?」

  殷小石便替他說道:「因為你長得好看。」

  小珊瑚身子微微往上一升,笑道:「要看,敞開來讓你們看。」

  殷小石道:「如此,我便看上幾看。」

  說時,將頭偏著,對小珊瑚凝視,於是滿座的人都鼓掌叫起好來。李星搓道:「好,唱得好《美龍鎮》。」

  小珊瑚把眼睛對滿座一睃,說道:「瞧你們這班耍骨頭。」

  「喲!誰是耍骨頭呀?」

  就在這聲音中,走進來兩個女子,一個是梅又芳,一個是殷小石捧的坤角趙吟鸞。殷小石道:「我發起歡迎皇后,贊成的鼓掌。」一聲未了,劈劈啪啪,又鼓起掌來。殷小石道:「光是鼓掌,那還不恭敬,我們要每人敬一鐘下馬杯。」

  說畢他斟滿一杯酒,就要送到梅又芳面前來。梅又芳知道殷小石是個公子班頭兒,是不能得罪的。笑道:「三爺,我還沒有坐下來呢,你就和我開玩笑」。殷小石道:「這叫下馬杯,是要進門就喝的。坐下來了,那就不能說是下馬杯了。」

  梅又芳笑道:「那末,我要求諸位先生一樁事,諸位幾杯,就由三爺這一杯代表罷。我一喝酒,嗓子就不夠用的,我實在不敢喝。」

  大家雖知道梅又芳是推辭的話,但是人家幹的是賣嗓子臉子的行當,就不敢相逼太甚。說道:「那也好,不過要有相當的條件。」

  梅又芳道:「什麼條件,諸位請說。」

  李星搓道:「對我們每人叫一聲哥哥。」

  金大鶴連忙道:「不!這個條件,我不同意。」

  殷小石指著小珊瑚道:「你怕小妹妹不樂嗎?」

  金大鶴道:「不是別的,這個條件,太容易了,她一定辦得到的。回頭到那兒去了,我要她恭恭敬敬,給我燒幾口煙。」

  明秋穀道:「何必呢,就讓人家給我們唱兩個小調兒,大家都聽聽,好多了。」

  他們在這裡商議條件,梅又芳卻不耐煩去細聽。將殷小石手上的酒杯子,拿了過來,咕嘟一下喝幹,對大家一照酒杯,說道:「幹!你們不論有什麼條件,我都承認了;反正不能拿我吃下去。」

  說時,走到任黃華身邊,扶著他的肩膀說:「借光,讓我坐下去。咱們總算要好的,我應當讓你靠著。」

  殷小石豎起一個大拇指對梅又芳道:「好的!我佩服你真乾脆。」

  梅又芳道:「不乾脆,你們也是要這樣辦的呀。」

  說著便對趙吟鸞道:「你也乾脆一點,就在三爺那裡坐下。」

  趙吟鸞沒有梅又芳那樣爽直,不說呢,她還可以含糊在段小石身邊坐下。這一說明,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別拿我開心罷。」

  殷小石扯著她旗袍的衫袖,說道:「你就坐下罷,要什麼緊呢。」

  趙吟鸞抽出手絹捂著嘴,將身子扭了一扭說:「別鬧了。」

  說完這一聲,也就隨身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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