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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 永夜離懷心悲將滿月 斜陽古道腸斷獨歸人(1)


  楊杏園悵悵的呆立了一會子,才笑道:「我覺有好多話要說,一時偏是毫無頭緒,不知道從哪裡說起才好。」

  李冬青道:「我也是這樣。其實仔細一想,本來也沒有什麼話說。」

  楊杏園道:「讓我來想想看,可有什麼可說的。」

  說著昂起頭來,想了一會。然後說道:「你的大作,沒有專門送過我,作幾首詩送我,為臨別紀念罷。」

  李冬青笑道:「這仍舊是不相干的話,不切實際。」

  楊杏園道:「要切實際的話,我只有一句,希望常通信。」

  李冬青道:「總疑我一去不來嗎?」

  楊杏園歎了一口氣道:「我現在無論遇什麼事,都是抱悲觀的。」

  李冬青知道他有一肚皮抑鬱之氣,也無法安慰,腳微微的踢著地板,低頭無語。楊杏園斟了一杯茶自喝著,一雙眼睛,只望壁上懸的風景畫片。屋子裡頓時沉寂了,一點聲息沒有。半晌楊杏園歎了一口氣,將茶杯放在茶几上,自站起來,在屋子裡踱來踱去。李冬青也站起來道:「不早了,我回去了。」

  楊杏園道:「多坐一會,多坐一會。」

  李冬青經他挽留,只得又坐下。但是默默相對,沒有什麼話。坐了一會,李冬青笑道:「竟是沒有什麼話可說,我走罷。」

  楊杏園道:「家裡沒有什麼事嗎?」

  李冬青道:「沒什麼事。」

  楊杏園道:「回家也是坐,在這裡也是坐,何不多坐一會?」

  李冬青道:「我明天又不走,何必依……」

  頓了一頓再說道:「依舊這樣挽留。你找出一個事做,我就還坐一會。」

  楊杏園道:「我這裡有圍棋子,下一盤圍棋罷。」

  李冬青笑著點點頭。楊杏園忙著在桌上擺棋盤,移電燈,便和李冬青下起棋來。下了一個角,已死了。第二個角,形勢又不好。李冬青道:「你不補一子嗎?又輸了。」

  楊杏園將棋子一摸,棋局亂了,笑道:「算我輸了。不下了。」

  李冬青知道他無心下棋,笑道:「我的棋,也不高明,何至於望風而逃?」

  楊杏園道:「不知道什麼緣故,我今天連補眼都不會,慢說一盤棋只四隻角,就是八隻角,我也占不住一隻,與其一敗塗地,莫如先遞降表。」

  李冬青也不去追問。坐了片刻,起身便走,說道:「明天會罷。」

  楊杏園道:「還早呢。」

  這句話雖說出來了,請她再坐的話,究竟也不能出口,只好跟著後面送出來。送到大門口,只見電燈通亮,照得胡同兩頭,空蕩蕩的。楊杏園道:「好冷靜,我送你到家罷。」

  李冬青道:「這一點兒路,怕什麼?」

  但是楊杏園說了,果然送了出來。到了門口,李冬青敲門,王媽出來開了。李冬青站在門外,對楊杏園道:「你可以回去了。」

  說了一聲「明天會」,楊杏園一步一步回來。到了自己門口時,回頭看著李冬青還站在那裡。便將手揮了一揮,讓她進去。等那邊進去了,他才進來。

  從這天起,不是李冬青到他這邊來,就是楊杏園到她那邊去。轉眼又是五天,次日便是李冬青動身的日子了。到了這日下午,楊杏園在附近的館子裡,專為他母子三人餞行。吃完飯之後,李老太太和小麟兒回去,李冬青到楊杏園家來,為最後的辭行。這幾日以來,有什麼話也就可以說盡了。況且就是這幾天,雖然互見較密,其實也是閒談。這時匆促之間,自然也就無有甚話可說。李冬青只在外面屋子裡坐一坐,說道:「我要回去收拾行李。」

  便走出來,走到院子裡,只見一輪八分圓的月亮。正在樹梢,照得樹影橫臥地下,很是明亮。楊杏園走了出來,抬頭一望月亮,便吟道:

  「不應有恨,何事偏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蟬娟。」

  李冬青聽他吟了這一串《水調歌頭》,默然無語,低著頭自去了。

  楊杏園道:「明天我一早過去,不送了。」

  李冬青微微答應一聲,已轉過屏風去。楊杏園倚著門,在月亮影裡沉吟不已,忽然心裡默著得了一首七絕。那詩是:

  斷盡柔腸奈別何,臨歧言語轉無多,
  低頭月下蕭然去,淒絕數聲水調歌。

  自己念了一遍,便走進房去,拿起一張紙來錄下了。看看紙後還有一小幅空白,又題了二十個字是:

  送人寂不語,臨風立夜闌,
  一輪將滿月,明夜隔河看。

  錄完了,把個信封來封了,便叫聽差達到李家去。在信封左角題了「候玉」兩個字。聽差去了一會兒,拿了一張素紙回來,也沒有信封封著。楊杏園接過來看時,上面歪歪斜斜,寫了幾行字道:「兩詩皆令當事人不忍卒讀。倚裝匆匆,心思如秋山亂草。此時此地,實無法奉和也。知白。」

  楊杏園將字紙疊著,塞在袋裡。便早早的上床睡了,預備早些起來,和李冬青照應一切,幫助上車。可是心中有事,哪裡睡得著。由十點鐘睡到隔壁屋子裡的鐘打兩點,還是醒的。索性不睡,找了一本書,靠在枕頭上看,這樣一來,才把睡魔勾起。次日醒來,深恐不早,在枕頭下摸出手錶來一看,卻還是六點多鐘,怕睡了不容易醒,便穿衣起床。這時聽差沒有起來,廚子也沒有起來,他都不驚動,自己到廚房裡去舀水洗臉。煤灶上現成的開水,沏上一壺茶,慢慢的喝著。待了好久好久,才是七點鐘。聽差聽得響動,也起來了,楊杏園便叫他開了門,自上李家來。

  一敲門,王媽出來了。楊杏園一眼便看見她眼睛上有兩個紅暈暈兒。王媽道:「楊先生真早。你瞧,大家過得像一家人一樣,這一走,教人怪捨不得的。」

  楊杏園點點頭,自望裡走,只見李冬青母女,正在屋子裡收拾網籃。李冬青便道:「早呢,大哥你就來了。」

  楊杏園道:「在家裡也是白閑著,過來多少可以幫一點忙。」

  李冬青道:「東西都收拾好了,沒有什麼事了。」

  楊杏園道:「我還忘記問,這些書算存在我那裡,這些木器家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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