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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同謝解囊人還勞白髮 笑看同命鳥惋惜青春(2)


  楊杏園聽了,臉上不覺紅了起來,心想她難道曉得史科蓮請我。也笑道:「不過是吃西餐,其實西餐是不如中餐好吃,因為這個朋友請這餐飯,是有作用的,若是不去吃,好像存心躲避,也不好。從前有人說,在應酬場上吃飯,是盡義務,不是享權利。我起初不肯信,如今看起來,一點不錯。」

  說時,看李冬青臉色如常,又笑道:「這一段說法,大可以和尊論見個高下吧?」

  李冬青覺得幾句無心的笑話,一時高興而出,倒惹起了楊杏園疑心似的,大非本意。便收了笑容說道:「這倒是閱歷之談,我很承認不錯。」

  說到這裡,便說別的,將這事引了開去。楊杏園分明要走,也就故意安閒起來,多談些閒話。一直快到五點鐘,才告別回家。

  一到家,聽差便說,英麗番菜館,已經催請來了,我知道您在隔壁。楊杏園連忙問道:「你怎樣回答的?」

  聽差道:「說就來,原打算過去告訴您呢。」

  楊杏園對他這個措詞,很是滿意,點了點頭,急急忙忙換了衣服,就到英麗番菜館來。一進門,夥計點著頭招呼,問是哪一位請?他這裡本是一個小番菜館,一進門,就是個飯廳。這時大小桌上,人都坐滿了。夥計這一問,他要說是一位史小姐請,未免令人聽了注意,便說道:「是位姓史的請。」

  夥計道:「是位小姐嗎?在樓上呢。」

  楊杏園也懶得理那夥計,自上樓來。下面夥計吆喚了一聲,樓上的夥計,將一個雅座的門簾掀開。史科蓮早伸著頭向外望了一望。看見楊杏園,笑道:「請裡面坐。」

  楊杏園見她沒有梳辮子,頭上挽著雙髻,陡覺得除了幾分稚氣。頭前面的覆發,她已剪了,露出頭上雪白的頭皮,灰色的制服,短短的領子,整個兒的脖子,都露在外面。長頭髮理的齊齊的,在那黑頭發與白脖子分界的所在,有一圈細若蛛絲的毫毛,疏疏落落的,長可半寸,這越顯出那青年處女的本色,竟不像是從前那個女孩子相了。也就含著笑道:「久候久候。」

  走進雅座來,上面坐著一位老太太,約摸有六十來歲年紀,兩隻手扶著桌子,要站起來的樣子。楊杏園一想,這一定是史科蓮的祖母,便取下帽子鞠了一個躬。史科蓮便從旁介紹,說道:「這是家祖母。這是楊先生。」

  史老太太道:「科蓮屢次對我說,楊先生人好。蒙楊先生的情,幫助她考進學堂去,我實在不過意。」

  楊杏園道:「因為聽到李老太太說,史小姐有志求學,很是欽佩,所以幫一點小忙,其實並不費力。」

  史科蓮將桌上的菜牌子,看了一看,笑著送到楊杏園面前,說道:「換一兩樣吧?」

  史科蓮袖大入時,而又不很長,當她將菜牌子由桌子對面伸過來的時候,一節雪白的胳膊,露在外面,王雪可愛。楊杏園伸手接過菜牌,說道:「不用換了,就是這樣罷。」

  史老太太道:「楊先生喝什麼酒?」

  楊杏園道:「不必客氣,向來不會喝酒。」

  史科蓮對她祖母道:「楊先生倒是真不喝酒,我是知道的。」

  這話說完了,忽然一想,話有語病,接上又對她祖母道:「上一次不是李小姐過生日嗎?那一天,李小組家裡吃壽酒,男女兩大桌,全擺在她家客廳裡。當時,還行酒令呢!楊先生卻總是不很大喝酒。」

  史老太太對於這些話,並沒有注意,史科蓮解釋了一陣子,她也莫名其妙。不過和楊杏園談些起居瑣事,後來慢慢談到江南風景,便問楊杏園道:「老太爺還在堂嗎?」

  楊杏園道:「家裡還有一個家母。」

  史老太太道:「兄弟幾位呢?」

  楊杏園笑道:「可不少,愚兄弟六個。」

  史老太太笑道:「楊先生添了幾位少爺了?」

  楊杏園道:「捨下都是反對早婚的。再說在外面糊口,也就不敢再添家室之累了。」

  史科蓮這時便沒有作聲,自低頭吃東西。史老太太聽著楊杏園的話前後不接氣,而且所答非所問,不過她年壯之時,也是一位精明強幹的太太,如今老了,心裡雖然儘管慈善起來,那察言觀色的本事,也並不曾讓人,她一看這種情形,心下了然,知道楊杏園並未結婚。笑道:「是的,在外辦事,沒有家室那是輕鬆得多。」

  楊杏園道:「老太太說得極對。」

  史老太太道:「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客中有家室也方便許多,一個人顯得孤寂些。」

  楊杏園道:「久客在外,也就慣了。」

  史老太太和楊杏園大談家室問題,史科蓮在一邊,卻是一言不發。一直談到上咖啡,詞鋒方始中斷。史科蓮對楊杏園笑道:「家祖母原想親自到楊先生貴寓去奉看的,因為那是富公館,又不知道能去不能去?」

  楊杏園道:「那就不敢當。史小姐這話替我說了,我要去看史老太太,因為是餘公館,又不便去,還是要老太太原諒。」

  史老太太道:「不瞞楊先生說,我祖孫兩個,在北京住著,衣食雖然不愁,精神上非常痛苦。」

  說著將手對史科蓮一指,說道:「她又愛使小性兒,在人家家裡做客,哪裡容得?我因為她是無娘無老子的人,不忍管她,所以這回鬧得她一個人決裂了出來。不是楊先生幫助,還不知道怎麼了局呢。」

  楊杏園道:「這也是人情之常,現在史小姐到余府上去,彼此一說開了,總是親戚,自然可以恢復感情。」

  史老太太笑道:「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這裡面的情形,事外人是猜不透的。今天到這裡來,是我到她學堂去邀她來的,她並沒有回去呢。」

  史科蓮對楊杏園一笑,說道:「這事見笑得很。」

  說話時,史科蓮用著刀子,正和她祖母削一個蘋果的皮,削好了,伸手要遞給她祖母。史老太太笑道:「你這孩子,怎麼主客之分都沒有了?應該先敬容呢。」

  恰好楊杏園盤子裡擺著兩個香蕉,一個橘子,並沒有蘋果。楊杏園道:「你老人家不要客氣,這裡有。」

  他這樣說時,低頭一看自己的碟子裡,正是沒有蘋果。自己也覺這種虛謙,虛謙得沒有道理。史科蓮這時也就很為難。這個蘋果,一定要給祖母,豈不是不給祖母面子,若是吃了,越發顯得沒禮。要是送給楊杏園,巴巴的削一個蘋果給人,又有些不好意思,況且經祖母說明了,然後再送給人家,在儀節上,也難為情。手上拿著個蘋果,臉上儘管顯出笑容來,卻不知道如何交代是好。恰好茶房送了毛巾來,楊杏園一伸手,先將手巾接去了。史科蓮隨手將蘋果放在碟子裡,也接了手巾。這一個難題,才這樣含糊過去。

  這時,一餐飯已完全吃畢,大家自然要走開,不能久占人家的座位。楊杏園將帽鉤上的帽子,取在手裡,和史老太太道了一聲「謝謝」。又和史科蓮道了一聲「再會」。史科蓮卻在身上掏出一張自己的名片,說道:「這上面有電話號碼。密斯李若是有什麼事,請楊先生轉告她,就在電話裡通知我。」

  楊杏園接了名片,拿出身上的皮夾,將它藏好了。複又點了一個頭,告別回家。一路之上,他坐在車上冥想,究竟不知道這一餐飯是什麼意思。要說是酬謝,不應該請我一個,要說是約我談談,又毫無所謂,叫人真是不解。到了家裡,屋裡業已亮了電燈,只見桌上放了一個蘇式的紅漆提盒。心想這是哪裡來的?將提盒蓋掀開,裡面有大小三個盆子。一個盆子紅燒魚,一盆子肴肉,一盆子金花菜。用手摸盤子,兀自燙手。便一樣一樣拿了出來,放在桌上。他心想這不用說,是李冬青送來的。這大概是因為請我吃晚飯,我沒有到,所以又把可口的菜,送了三樣來了。這時聽差進來,楊杏園一問,果然是李家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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