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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酒食情人擲金留笑去 脂粉地獄微服看花來(4)


  最後一個語助詞,拖得極長,聽得渾身難受。他們走到院子中心,就有一個大個兒走過來,拖了一把大辮子,倒是勝朝遺民的樣子。一件短平膝蓋的藍長衫,全是油膩,人還沒上前,早有一股汗氣沖過來。他一副酒糟臉,又全是紅疙瘩,對著華伯平問道:「您啦,誰是熟人啦?」

  華伯平倒怕得退了一步。楊杏園怕露出馬腳,反讓他們見笑,便說道:「沒有熟人。」

  那大個兒喝了一聲,各屋子門口,就鑽出一個妓女來。他便指著道。「東邊屋裡排七,西邊屋裡排二,北邊屋子裡排四,吃柿子的排三。」

  說時,一個妓女提著褲腰,由右邊夾道裡走過來。大個兒便指著她道:「打茅房裡出來的這個排二。」

  那妓女伸著脖子,對大個兒呸了一聲,說道:「打你媽屋裡出來,打你姥姥屋裡出來。」

  華伯平看見,也就忍俊不禁。這個當兒,啪的一聲,背上著了一下,倒嚇了一大跳。華伯平回頭一看,只見一張通紅的臉,兩個麻眼珠子直轉,在他身邊,原來是個妓女啦。這妓女一張雷公臉,抹了一層很厚的白粉,粉上的胭脂,又由眼眶上抹到下巴為止。她的臉色究竟如何,實在看不出,腦袋上又挽了一個腳魚頭,那泡花水刷得又光又濕,頭髮就像膏藥一般,光亮漆黑一大塊。她身上穿套綠色印花布的褲褂,褲腳吊的高高的,露出一雙粽子般的小腳,倒穿著水紅線的襪子,花布鞋。她眼珠在長的覆發裡一轉,嘴唇皮一掀,露出黃根牙一笑,說道:「別裝孫子,你打算我不認得你哩。」

  華伯平道:「怪呀,你怎麼認得我?」

  那妓女仔細一看,說道:「呵呀,可不是錯了。他不像您說話,這樣怯,您是南邊人吧?」

  說著又笑了一笑,說道:「給你沏茶,屋子裡坐。」

  楊杏園成心給華伯平開玩笑,說道:「得,就是那麼說罷。」

  那妓女聽說,橫拉倒扯,就把他二人拖進屋去。楊杏園進得屋內一看,一張大土炕,炕上鋪著一條舊席子,炕頭邊,疊著兩床棉被,用紅布掩蓋了。窗戶邊擺著一張小條桌,桌上有一把茶壺,幾隻茶杯,靠牆有一張方桌,桌上擺了些洋鐵瓶綠瓦盆之類,倒是有一個瓷碟子,用水養著一圈大蒜瓣,蒜苗青青的,出得有二三寸長。牆上掛著兩張麵粉公司的美女月份牌,兩邊配著紅紙對聯,寫著「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

  楊杏園心裡想,別看舊東舊西,倒也有三分雅趣。楊杏園在這裡觀看屋子,那妓女早就把華伯平一推,推在一張有圈無靠的椅子上坐了。回頭就對楊杏園說道:「您也坐下。」

  楊杏園生怕她也站過來,氣味罷了,若是沾上不乾淨的毛病,豈不是笑話,連忙退一步,在門邊下一張椅子上坐了。這時,走進一個梳蹺尾巴頭的人,拿了茶壺出去,一會子工夫,把那茶壺送進來,塞在桌上的煤油燈下面。那妓女便斟了兩杯茶,先遞給楊杏園,後遞給華伯平。她很不客氣,隨身一屁股,便坐在華伯平大腿上。坐了還不算,把身子還顛上幾顛,瞅著楊杏園道:「過來過來,坐在一塊兒。」

  這一下真把華伯平急死了,連忙用手去推。那妓女笑道:「你別忙動手呀。」

  華伯平這比大庭廣眾之中,碰了上司的釘子,還要窘十分。楊杏園先是好笑,後來看見他受窘,正要過去拉那妓女,忽然嗚哩嗚啦一聲響,嚇了一大跳,原來是一對嗩呐,配著一把梆子胡琴,在院子外唱蹦蹦兒戲。那妓女聽見響,走過去掀開門簾子,探頭張看,華伯平這才脫了危難,接連吐了兩口唾沫。那妓女張望時,一個賣羊頭肉的吆喚著過來,那妓女便一蹲身子,坐在門檻上買羊頭肉吃。華伯平和楊杏園丟個眼色,知會他要走。楊杏園靠在那張桌子,偏著頭向壁子聽呆了。

  華伯平聽時,只聽見有人喊道:「小翠喜兒,老子今天豁出去了,多花三吊,來!給大爺多上點洋勁。」

  就有個女子道:「你愛花不花!」

  那人又道:「什麼揍的,你冰老子。」

  楊杏園一回頭,笑著對華伯平道:「好文章。」

  華伯平輕輕說道:「走罷。若再不走,我要死在這裡了。」

  楊杏園聽了,未免笑起來。一句回答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只聽見一陣皮鞋得得之聲,接上人的吆喝聲,桌椅打倒聲,瓷器撞擊聲,鬧成一片。那妓女早就往裡面跑,坐在土炕上,口裡說道:「他媽的又出亂子。」

  楊杏園華伯平聽了這種聲音,還以為是人打架。只見門簾子一掀,一群穿制服的人,手上托著槍,伸頭進來,對裡面人仔細看了一看。就在這個時候,對面屋裡,鑽出許多人,捆綁著兩個短衣漢子,簇擁著走了。所幸那些人掀開門簾,並沒有對人問什麼,依舊放下來。華伯平哪裡看過這種事情,不由得身上的熱汗,如蒸籠裡的熱氣一般,一陣一陣往外直冒。

  楊杏園也就不像剛才幸災樂禍的,把華伯平開玩笑,半晌不能作聲。這個時候,蹦蹦兒戲不唱了,賣羊頭肉的不吆喚了,賣硬面餑餑的,唱話匣子的,唱蓮花落兒討錢的,全都沒有了聲息。院子裡隔壁屋子裡的男女叫駡聲,也都不聽見,立刻耳根清靜起來。華伯平問那妓女道:「這是怎樣一回事?」

  那妓女道:「今兒晚上不幹了,他媽的在這兒拿賊呢。這一同,誰還來啊?」

  華伯平這才明白了,那身上的汗,才肯止住不出。他也不問這裡是什麼規矩,也不問楊杏園走不走,在身上掏出一塊現洋放在桌上,一掀簾子就走。楊杏園看見他走了,也跟著出來。那妓女不料華伯平這大的手筆,坐坐就出了一塊錢,心裡想這兩個南邊人,是一對傻瓜,不可輕易放走,飛奔了出來,拉著華伯平一隻手往後就拖。華伯平忘記了他是三等下處逛客,說道:「你拖我做什麼?」

  那妓女笑道:「嘿!你瞧,還端起來了啦。忙什麼?還坐一會呀。」

  楊杏園用手對她一揮道:「今天這個樣子,能久坐嗎?」

  那妓女將頭一扭,望楊杏園撲了過來。楊杏園趕緊將身子一閃,她沒有撲住。她於是一隻手扯著華伯平的衫袖,一隻手扯著楊杏園的衣服。笑著說道:「你們明天要來,不來……」

  楊杏園連忙止住道:「別罵人,我們南方人不信『打是疼罵是愛』的那句話。」

  那妓女笑道:「你真矯情,明天可得來,不來我要罵哩。」

  華伯平楊杏園滿口裡答應來,這才脫身而去。

  兩人出得大門,據楊杏園的意思,以為調查所得,材料太少,還要走一兩家。華伯平吃夠了虧了,死也不肯,一人在頭裡往前便走。楊杏園拉不住,只得笑著在後跟隨。走了一陣,楊杏園喊道:「走慢些啊。」

  華伯平道:「我渾身不舒服,急於要洗澡呢。」

  路旁正歇了兩輛車子,雇了車便到澄清池來。夥計見著是笑吟吟地。華伯平走進房間,將衣服脫下,連忙叫夥計放水。楊杏園笑道:「你也特做作,何至於急到這一步田地。」

  華伯平道:「你不知道,那一位在我大腿上坐了一下,有陣狐騷氣引起了我的噁心,我渾身作起癢來。其實也沒有什麼,不過心理作用,不洗澡不舒服罷了。」

  說時夥計將水放好,華伯平披了圍巾,走進浴室,便跳到澡盆子裡去。這時心裡一塊石頭方才落下去。洗到半中間,華伯平忽然記起了一樁事,不覺「噯喲」一聲。要知為了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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