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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淑女多情淚珠換眷屬 書生吐氣文字結姻緣(2)


  吳碧波道:「發薪水又不是發渾財,請什麼容?」

  何劍塵道:「你們這種諮議顧問之流,拿國家的錢,不替國家做一點事,還不算發渾財嗎?試問你在學堂裡上課,為貴機關辦了什麼事,要拿這百十塊錢一個月?請客請客!」

  吳碧波被他一質問,也無辭可說了。當真就答應請客便問上哪家館子。何劍塵道:「南方館子,吃的太多了,今天換一個特別些的地方如何?」

  吳碧波道:「吃烤鴨子去,好不好?」

  何劍塵道:「不肥的鴨,不好吃。肥鴨呢,不說別的,我們兩人也吃不了一隻鴨,而且吃了烤鴨之後,心裡總覺膩得難受。」

  吳碧波道:「吃河南館子去罷。」

  何劍塵道:「河南菜,樣樣都甜,也不好。」

  吳碧波道:「河南菜雖然是甜的,卻甜得有味,倒不很討厭。」

  何劍塵道:「也好,我們上大柵欄去。那裡的老德福,倒是真正的河南廚子。」

  兩人又談了會子,便一路到大柵欄來。到了一個黑胡同口上,掛著一個大紙燈籠,就是老德福門口。走進黑胡同,一陣油香,刀勺聲早隨風而來。走進一重灰沉沉的屋子,一列幾張桌子,都坐滿了人。一個夥計走過來笑道:「您啦,兩位,雅座沒有了。就是這兒罷。」

  大家既是吃口味來了,就不能考究座位,只得坐下。吳碧波開著單子要了菜,正在等著。只見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走了進來,東張西望。他穿著毗嘰袍子,玄呢馬褂,胸面前扣子上吊了一塊琺瑯的徽章,分明是個官僚。何劍塵看見了,便站起來招呼道:「那不是衛梅庵先生?」

  衛梅庵道:「原來是何先生。幾位?」

  何劍塵道:「兩個人。衛先生是一個人?」

  衛梅庵道:「唉!為人的事,跑了大半天,回去吃飯都來不及了。」

  何劍塵道:「難得遇到,請到一處來坐罷。」

  衛梅庵雖然謙遜了幾句,究竟沒有了座位,只得坐到一處來。何劍塵便給吳碧波介紹認識了。何劍塵道:「梅庵先生,是怎樣的忙法?」

  衛梅庵道:「我倒是個閒人哪。這幾天為著夢霞的事,天天和黎家老頭子糾纏,麻煩得很。」

  何劍塵道:「是婚事問題麼?」

  衛梅庵道:「是的。這位黎殿選老先生,抱著古禮,絕對反對自由結婚的。如今偏是他的小姐,要以身作則,這真是與他難堪。我現在受著夢霞的重托,正在向黎老先生疏通。不過他公事又很忙,竟不容易會面。弄得我犧牲工夫不少。」

  何劍塵道:「有梅庵先生出來作月老,大概這事可以成功了。」

  衛梅庵搖搖頭道:「難說難說。」

  這時菜已端上來了,三個人一面喝酒,一面談話。衛梅庵道:「要說夢霞的才學呢,盡可以配得上黎小姐。就是年歲大一點,他今年三十六歲,已是中年人了。再說他的家境,實在貧寒。而且他的令堂大人,聽說治家很嚴。就是為這兩點,我不敢太說死了,免得黎老先生將來埋怨我。要說窮呢,他們小姐的妝奩,大概可值萬金,那還可以補助補助夢霞。只是他那位令堂的問題,是將來的累。我雖然做一個現成的媒人,老實說,我都不敢擔這個干係。」

  何劍塵道:「夢霞的家庭在吳縣,他在上海辦事,黎小姐嫁過去,就和他在上海過日子就得了。」

  衛梅庵道:「我也是這樣想。不過人的眼珠是勢利的,這是北京去的一個千金小姐,或者特別優待,也不可知。」

  三人說著話,將飯吃完。何劍塵認定衛梅庵是自己的朋友,不便要吳碧波請,掏出錢來,自會了帳。

  衛梅庵因為白天沒有見著黎殿選,這時又二次到他家去,志在必會。恰好黎翰林已自衙門裡回來了,便請在客廳裡相見。二人一見面,黎翰林兩隻手抱著拳頭,拱齊額頂。笑著說道:「躲避躲避,又勞你來一回。」

  衛梅庵先說了幾句閒話,後頭談到餘夢霞的婚事。黎殿選拿了一根煙捲,用火柴燃著,深深的吸了一口。他坐在軟椅上,左腿架著右腿,搖曳不定,默默的一句話不說。一直等他吸了大半支煙,用指頭夾著煙捲,對痰盂子裡彈了一彈灰,然後歎了一口氣。衛梅庵看他這種情形,知道就不高妙,接上黎殿選說道:「這事我實在傷心得很。自信生平忠厚待人,不料這樣有傷風化的事,就出在捨下。這也難怪,我現在為著公事,家裡小孩子的教育,就沒有心過問。」

  衛梅庵不等他說完,連忙說道:「尊論我雖不敢駁。可是老兄恐怕有些誤會。你想,毛詩《關睢》一章,開首便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逑也者,自然是現在所說的求婚了。下面接上說,『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君子求之。』荇菜是譬淑女,參差是形容淑女的才色,正和窈窕相對。左右流之,就是說她的聲音在外,引了君子來。」

  黎殿選聽了,點一點頭,又搖一搖頭,接上「噗哧」一笑,噴出一口煙來。衛梅庵笑道:「別忙,等我說完。這下面不是『參差荇菜,左右采之』嗎?你瞧,這就是君子求得淑女的譬喻。你不信,下面又解說得清白,他們已經作了朋友了。所謂『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也。」

  黎殿選說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衛梅庵道:「怎樣豈有此理?請往下聽。這就是『參差荇菜,左右采之』了。葦這個字,鄭注是擇的意思。我想不然,應當注著獲得的意思。所以『窈窕淑女,鐘鼓樂之』了。鐘鼓樂之,就是奏樂結婚。這一章詩,不是頌美周文王后妃則已,若說是的,文王他就是提倡自由結婚的人。從來言婚姻,誰也是主張合乎《關睢》之樂的。那末,自由結婚,有何不可呢?《關睢》是國風的首章,試問自由結婚,有何傷風化?」

  衛梅庵這雖是一篇笑話,強詞奪理,自也有他的道理。黎殿選一肚子墨水,本來只要一晃,就會蕩漾起來,現在衛梅庵大談其詩經,不由他開了書庫。說道:「從來談毛詩,都是根據鄭注,和解四書根據朱注一樣,成了一種牢不可破的見解。固然……」

  衛梅庵一想,不好,這位黎翰林公要和我搬書箱了,這一搬書箱,翰林公幾時歸到原題。他現在說了固然二字,是一抑,下面少不得還有一揚,就是議論了。我哪有工夫,聽你先生講經。他這樣一想,不等黎殿選下面一轉,連忙說道:「我無非是一種笑話,你信我的!我懂的什麼文學經學呢?我們言歸正傳罷。」

  黎殿選見他追著問婚事,也不便一定硬要談書,便說道:「這事好在姓餘的只有文字上的引誘,不是逾東家牆,和鑽穴相窺不同。看在那姓餘的人少不解事,我也只有犯而不較而已。」

  說著頭仰在沙發椅子上,咖著煙大噴其氣。兩隻手扶著椅子因,用幾個指頭,彼起此落的彈著。衛梅庵道:「據老兄的意思,這婚姻是不能自由的了。請問要怎樣辦,才能夠結為秦晉之好?」

  黎殿選昂著頭,搖了幾搖,說道:「其有他哉?惟有經過父母之命,媒的之言而已矣。」

  衛梅庵在煙筒裡取了一根煙,慢慢燃了火柴吸著。抽了一口煙,然後微笑了一笑。說道:「老哥哥若不提出這八個字的範圍,我也無從說起。若是尊意不過如此,我想那位餘君,他都遵著這一個規矩辦的,沒有什麼說不過去。」

  黎殿選道:「老哥,這話從何說起,我卻費解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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