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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等到酸心頻吟梅子令 何堪寓目先苦女郎身(3)


  楊愛珠和江止波都在學界委員會當過委員的,兩個人的感情,比較又親密些,說起話來,也就比較的不客氣些,她就笑著說道:「這不是天安門,你又拿了這男女平等的大題目,在這裡演說。」

  江止波道:「並不是我喜歡說話,我想我們要做一番事業,第一不要去做男子的玩物。要不做男子的玩物,第一要廢去玩物式的裝飾。」

  楊愛珠和楊瑪麗雖和江止波的行為相同,但是都愛拾落得漂漂亮亮的,聽了江止波的話,都表示反對。楊瑪麗說幾句話,裡面夾一個英文單字,和江止波爭了半天。最後,江止波滿臉急得通紅,卻又怕人疑心她惱了,勉強放出笑容。說道:「我不能和你爭了。硬要和你爭,也是我失敗。因為這裡除主人翁和密斯史,都是反對我這種論調的。」

  朱映霞早就知道她的名字,綽號「女張飛」,開起聯合大會,她一演說,激昂慷慨,連男學生都有些怕她。便成心去迎合她,笑著說道:「密斯江,我並沒有作聲,你怎樣知道我也反對你的論調?」

  江止波眼睛瞧著朱映霞身上穿的印花綢單褂子,把手一指道:「憑這個你就應該反對我的論調。」

  朱映霞笑道:「我穿衣服,向來隨便,今天因為來拜夀來了,不能穿得太素淨了。」

  江止波連忙改口道:「我說著好玩呢!我這樣很平常的話,誰不知道,值得反對。」

  說時,她圓圓的臉兒,滿面春風笑起來。朱映霞想道:「凡是當學生代表,或者什麼委員的人,對朋友總是二十四分客氣的,這『女張飛』也有這種手腕呢。」

  李冬青在一邊,也怕她們說惱了。便對朱映霞道:「聽說你們學校裡,處處都含有美術的意味,哪一天帶我們去參觀一次,好不好?」

  朱映霞道:「可以,不用帶去,約一個日子,我在學校等你得了。」

  余瑞香道:「我很愛美術的,也很願瞻仰你們貴校,那末,我和密斯李一路去罷。」

  朱映霞昂頭想了一想,口裡念道:「西洋畫,寫生,雕刻。」

  然後對李冬青道:「禮拜五罷,那天下午,我沒有課。」

  李冬青道:「是啊!我在報上看見你們是星期五開展覽會啊。」

  朱映霞笑道:「那是上星期五的事,早過去了。」

  江止波道:「提起報,我想起一樁事,這前面不有兩位客,是新聞記者嗎?密斯李,請你替我介紹一下,我這裡有兩份宣言書,請這兩位,在報上登一登。」

  說時,便將她隨身老帶著出門的那個皮包,由旁邊一張桌上拿過來,打開皮包掏出一大卷信件,在裡面找出兩張油印稿子,交給李冬青。李冬青一看,是女界霹靂社成立的宣言。開頭一行一句,便是「打倒蹂躪女權的強盜」,接上三個感歎符號。第二行第二句,「剷除女界無人格的蟊賊」,接上也是三個感歎符號。這一篇宣言,簡直激烈得無以復加。李冬青一想,你們發油印傳單,只要寫得出,就到街上散去,大不了,不過被警察沒收了去,那要什麼緊?若是印在報上,人家報館裡,可要負法律上的責任,這不是玩的。恐怕不肯呢。便笑道:「你們這宣言之外,當然還有別的消息,我引密斯江和他們當面去交涉罷。」

  江止波道:「很好,一回熟了,第二回我就可以直接找他們去了。」

  說畢,江止波便催著李冬青和她一路到前面客廳裡去。

  李冬青先和何劍塵楊杏園道:「這位密斯江,有兩件稿子請二位在報上登一登。」

  這句話說完,江止波走過去,微微點了一個頭,便將兩張稿子,給何楊二人各一張。笑道:「二位是尊重女權的,一定和敝社表示同情。」

  何劍塵一看,心想糟了,這種稿子,怎麼能登?但是人家當面來說,又不便拒絕的。便笑道:「敝社這種稿子,向來歸楊君發,我交給楊君就得了。」

  江止波道:「二位是一家報館嗎?」

  何劍塵道:「楊君兼有兩三家報館的事,敝社也有他。」

  江止波道:「那就好極了,都請楊先生辦一辦罷。」

  楊杏園對何劍塵望了一眼,心裡就在罵他給難題別人做。便對江止波道:「這當然可以的。不過報紙上登載的文字,和散的傳單,比較上法律的責任重些,這詞句之間,似乎……」

  這時,兩隻手捧著那油印稿,很注意的看。江止波見楊杏園這樣慎重,站到楊杏園身邊去,也跟著楊杏園看那稿子,意思考察楊杏園注意哪一點。她站在楊杏園並排,略為前一點。她人本比楊杏園矮些,頭又微微的一偏,那剪了的短頭髮,直挨到楊杏園肩膀上去。在此時間,她那脖子上的胰子香,頭髮油香,都一陣陣襲人鼻端。楊杏園是個未婚的青年,在這大庭廣眾之中,對這種情況,能受而又不堪受。

  那江止波卻毫不覺得,還追著問道:「楊先生,你看這裡面有不妥當的地方嗎?」

  楊杏園離開一步,故意走到茶几邊去喝一杯茶,然後說道:「原文似可不登。」

  李冬青在一邊看見,心裡明白,心想他已經是夠受窘的了。便插嘴道:「若是真有什麼妨礙,密斯江也不能勉強,就請斟酌辦罷。」

  江止波是在外面辦社交的人,哪裡還不知道這宣言書過於激烈。就掉轉口風道:「對就請楊先生斟酌辦罷。」

  這時朱映霞和朱韻桐出來了。朱韻桐對李冬青道:「天怕要下雨,我先走一步了。謝謝!」

  李冬青道:「忙什麼?還有比你路遠的啦。」

  朱韻桐道:「不,我和這位密斯朱,順道要到一個同學家去說一句話。」

  那朱映霞的未婚夫梅守素,卻對朱映霞輕輕的說了一句「我們一塊兒走」。他這句話說了不要緊,一屋子人的眼光,都射在朱映霞身上,鬧得人家真不好意思,紅著臉,勉強裝著生氣的樣子說道:「你要買書,你儘管到琉璃廠買去,我的書,我自己會去買。」

  梅守素碰了這一個橡皮釘子,當著大眾,駁回去,不好,不駁回去,也不好。拾訕著滿屋子裡找火柴。找到了,自去擦著吸煙。大家看了,臉上都帶一點微微的笑容,連那老先生方好古,也伸手摸摸鬍子。這樣一來,朱映霞更不好意思了,拖著朱韻桐便走。江止波夾著一個皮包,也跟了上來,說道:「密斯朱,我也走,一塊兒走罷。」

  三個人辭了李冬青,同出大門。約摸走過十家人家,迎面來了兩個男學生,都扶帽子點頭,叫了一聲「密斯江」,過去了。朱映霞朱韻桐先都愕然,還以為是在招呼自己呢,走到胡同口,又聽見一個人喊道:「密斯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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