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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消恨上紅氈人胡不醉 斷恩盟白水郎太無情(1)


  胡曉梅坐著馬車到家,已經十二點鐘,叫開了門,一直回寢室去。她丈夫任放,實在是個多情的少年,本睡在銅床上看書,見他美麗的夫人回來了,由床上連忙起來,含著笑問道:「晚上究竟很涼,你穿這一件單的旗袍,不嫌冷嗎?」

  胡曉梅並不理他,取下辮子上的結子,又取下耳朵上的鑽石環子,一樣一樣的送到玻璃櫥子裡去。回頭又拿了綠嗶嘰的短夾襖出來,一個人到床頭邊屏後背去換衣服,她低著頭,始終也不望任放。任放臉上的笑容也收了,將牙齒咬著下嘴唇,呆立在電燈底下。半晌,在身上掏出煙捲盒,拿了一根煙捲,擦了火柴來吸著。胡曉梅換了短夾襖,換著軟底拖鞋,從屏風後出來。半天的工夫,彼此都不作聲,任放究竟忍耐不住,是他先開口,便問胡曉梅道:「你無論和什麼人在一處,都是有說有笑,為什麼一見了我就是這樣悶悶不樂?」

  胡曉梅冷笑了一聲,說道:「我是你的玩物,應該見著你就有說有笑。」

  任放道:「我不敢把你當玩物,但是我希望你,也不要當別人的玩物。」

  這一句話剛說完,還沒有說第二句,只聽得啪的一聲,胡曉梅將桌上一隻洋瓷杯子,往地下一摔,摔得粉碎。那茶杯子正摔在任放面前,摔碎的碎瓷,一直濺得任放臉上來。胡曉梅雪白的臉,氣得像擦了胭脂一樣,一直紅到耳朵後面去。用手指著任放的臉道:「你說出來,我是誰的玩物?」

  任放依舊站著拍他的煙,半晌沒有作聲,然後用手在口裡取下煙捲,彈了一彈煙灰,含著微笑,冷冷的說道:「但願你不是人家的玩物。」

  胡曉梅用背靠著玻璃櫥門,兩隻手十個指頭互相交叉著在一處,放在胸面前,說道:「我願做天下人的玩物,就是不能做你的玩物,乾脆說,你不配做人的丈夫。」

  這話未免太重了,教人怎樣受得住?任放又是一個學陸軍的人,多少帶點軍人的色彩,聽了這話,恨不得伸手就和她打起來。但是他忿火攻心的時候,胡曉梅的態度,已不是那樣強硬了,忽然眼珠一動,一對一對的眼淚從粉臉上落下來。她因為沒有手絹,低著頭,用手牽著小衣襟來擦眼淚。她今天蓬著短髮,又穿的是一件小小的夾襖。這一哭越發現出楚楚可憐的樣子來,到了這個時候,不由你不迴腸盪氣,怎樣還忍罵她?任放心裡既有氣,又不忍十分發作出來,只是極力的抽煙,一會兒工夫,將煙抽了大半根,他便扔在地下,用足使勁把它踩滅,好像出不了的氣,都可以由這腳底下出似的。

  半晌,兩個人都不說話。胡曉梅將眼淚擦乾,說道:「我私下所有的幾個錢,現在都全花光了,我這是圖著什麼?無論如何,你要給我五百塊錢一個月。」

  任放冷笑了一聲,說道:「五百塊錢一個月。不多,這五百塊錢,作什麼用?」

  胡曉梅道:「那你就不用管。」

  任放道:「我辛辛苦苦弄來的幾個錢,不能給你看戲跳舞花光。」

  胡曉梅道:「我跟誰,誰就要供給我看戲和跳舞的錢。不能供給,兩下就撒開。」

  任放道:「撒開就撒開。」

  胡曉梅道:「不算話呢?」

  任放道:「為什麼不算話?」

  胡曉梅道:「好好好!沒有別的說了。」

  說畢,她展開床上的一條水紅華絲葛薄被,爬上床去,一歪身睡下,就將被蓋上了。她睡的是床裡邊,床外邊還有一條秋羅的薄被,意思是讓任放睡的。任放見她不吵,自己又何必盡鬧,也就只得胡亂睡下。

  誰知胡曉梅把氣頭上的話,認作真話,次日起了一個早,將頭梳好,把自己隨時要穿的衣眼放了一隻小皮箱。拾落得好了,便吩咐老媽子,招呼馬車夫套車。任放在床上,原是睡著的,後來胡曉梅開櫥子開箱子,撲通撲通,翻得直響,就把他鬧醒了。他睡在床上,假裝不知道,心想看你怎樣。後來胡曉梅真叫套車,他不能不理了,一頭爬起來,問道:「你上哪裡去?」

  胡曉梅把頭一偏,說道:「你管不著!」

  任放道:「管不著呀?哼!你這話可以在別人面前說,就不能在我面前說,我就管得著。」

  胡曉梅雖然十分強硬,但是自己要離開婆家,並不把去向告訴丈夫,在中國的習慣上,似乎說不過去。只得說道:「我回娘家去,你也能攔阻我嗎?」

  任放也不好意思留住她,說道:「回娘家去很好。」

  胡曉梅道:「我告訴你,吵歸吵,鬧歸鬧,我可是來得清去得白。你不信可以派人一路和我去。」

  任放道:「我有什麼不信?你儘管走。」

  胡曉梅去志已決,也不管任放干涉不干涉,叫老媽子提了小皮箱,出大門上馬車去了。

  任放這一氣,只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穿著短夾襖,赤著雙腳,踏著鞋子,背著手,在屋子裡踱來踱去。他老太太在廂房裡早聽了一個清清楚楚。因為他們夫妻常常鬥口的,早聽慣了,不算一回事。而且新式家庭,是不許用專制手段的,不像二三十年前,婆婆可以干涉兒媳婦,所以她只好忍住一口氣。她為著這房媳婦,公園裡出飯店裡進,很不以為然,未嘗沒有和兒子提過。但是兒子是西洋留學生,多少要比中國普通人文明些。據說,這種事,在外國很平常。他做丈夫的都不干涉妻子,做婆婆的又有什麼法子呢?今天胡曉梅一發氣走了,她不放心,便走到任放房裡來看看。

  她一見任放赤著雙腳,便道:「孩子!你鬧成個什麼樣子?你自己想想,你也是個陸軍少將。再說我們家裡,世代書香,也不是沒有根底的人家。她許久不歸家,昨天半夜裡回來,今天一早又走,我家倒成了旅館了。你還顧著她呢。」

  任放被他母親說了一頓,默然沒有話說。任老太太道:「你們的事,我雖然管不著,但是家裡三天兩天,總是這樣吵下去,也不成個樣兒,你總得想個法子才好。」

  任放依舊默然無語,老媽子倒著水來,他低著頭就去洗臉。任老太太扶著床柱,歎了一口氣,說道:「傻孩子,你二十四分將就人家,人家一分也不將就你,你不是白操心嗎?胡家的小姐也太心狠了。我的兒子差不多把心都掏給她,她總是看得一個大不值。阿彌陀佛,這種丈夫哪裡找去?」

  這幾句冷言冷語,任老太太說出來,好像只是研究這個問題。卻不料一字一句,有些刺任放的耳朵。他雖然十分戀愛胡曉梅,聽了他母親一番不平之言,也就按捺不住,當時就對任老太太道:「你老人家不必說了,我自有我的辦法。」

  任老太太道:「你有什麼辦法?有辦法也不至弄到這步田地。」

  任放道:「你老人家往後瞧。」

  說完了這句,他也沒有別的解釋,任老太太也沒有再問。任放那時洗了臉,穿上衣服,就要去上衙門,任老太太只好走開,自回她的房裡去了。

  這天任放煩悶得很,一直到晚上才回來。白天他雖沒有回來,在衙門裡公事辦完,坐在公事桌上,會想家事,在戲園子裡聽戲,會想到家事,一路在車上,也會想到家事。所以他對於胡曉梅的問題,在腦筋裡已經盤旋一天了。一回家,走進書房,便預備紙筆寫信。不但主意打定,連信的措詞,腦筋裡都已有一篇稿子了。任放提筆寫了一張信紙,又寫一張信紙,一氣就寫了五張信紙,便停了,從頭到尾念了一遍。當他初寫的時候,是照著腹稿寫的,原以為措詞很好,誰知一寫出來,自己便覺得有許多過激的地方。沉吟了一會兒,自己一想,不必如此堅決罷,便把信揉成一團,扔在字紙簍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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