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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臨水對殘花低徊無限 倚松鄰瘦竹寄託遙深(2)


  楊杏園道:「《花月痕》上雙鴛詞的碑文,你怎樣不記得?說起《花月痕》我又想起來了,我那和張船山梅花詩的八首本事詩。我完全是仿《花月痕》的意思,你為什麼告訴密斯李?她要我送給她看,我怎麼拿得出手?」

  何劍塵笑道:「好在你是個倚馬才高的人,你不會再做八首嗎?」

  何劍塵說了這話,望著他微笑了一笑,楊杏園倒不好意思,以為他這笑裡面,很有些皮裡陽秋呢。又閒談了一會,由詩談到桃花,楊杏園道:「白過了一大半春天,很是可惜,明天我們同到萬牲園看桃花去,好不好?」

  何劍塵順口答應「好」,楊杏園就約著明天十二點鐘一路去,他才回家。誰知到了次日,他去找何劍塵時,何劍塵已不在家,他一股子高興,又不願算了,便一個人出西直門到萬牲園來。

  這一日,天氣很是和暖,風又小,塵土都沒有吹起來。走進園去,那些杈杈椏椏的樹木,都發了很深的芽,樹上東一撮子嫩綠,西一撮子淡黃。太陽照在身上,背上發熱,樹枝子擺動,微風吹在臉上,很是爽快。雖然北方春遲,春色還淺,可是這一看去,滿目都勃勃的有生氣了。走進動物園,順腳踏上木橋,俯看著河裡的水,帶著一點兒淡綠色。岸邊鐵網裡的水禽,鴛鴦鵝鴨之類,都在水裡游泳。內中有一對錦鴨,在那裡洗澡,它把脖子插進水裡,隨著鑽進半截身子,然後再由水裡鑽出來,那水從背上流下去,好像撒了一把珠子一樣,煞是好看。想起「春江水暖鴨先知」

  那一句詩,不覺提起了一股詩興。看了一會鴨子,走出動物園,向著石路順步走去,無意中走著,不覺踏上小道,離開豳風堂那邊遠了。這一帶都是菜地和果木園,有些園裡的園丁,正背著太陽,蹲在地裡種什麼東西。幾隻喜鵲在地裡跳著找東西吃,並不怕人。遠望園的北邊,一路柳樹林子,在太陽光裡,列了一排非煙非雲的翠霧。三三兩兩的遊人,都在樹底下走來走去。楊杏園走的這邊,卻是空蕩蕩的,寂無聲息。他背著手走了去,四圍一看,並不看見整片的桃花。正在奇怪,回身看見地下插了一塊木牌,上面寫著「桃林」兩個字,想道:「這就是桃園嗎?」

  一看附近的樹上,果然有三朵兩朵的花,其餘樹枝子上,綻著珠子似的,滿排了未開的花蕊。想道:「原來還沒有到開花的時候,還是來得早了。」

  步過桃園,是暢觀樓的對過,三架小橋,犬牙相錯的架著。這面前的一架木橋,對過有一樹半白半紅的花,樹枝斜伸在水面上,水裡頭也有一樹花影子。風吹過去。水波蕩漾,那水裡的花影,隨著水浪也都搖動起來。楊杏園看見這種景致,不覺暗地裡喝了一聲彩,便一直走到橋邊去,這時,風已一陣大似一陣了,這一樹花,被風吹得花枝顫動,撲撲簌簌,只是往下落。只一會兒工夫,草地上,水面上,落了一片的花。那水裡的花影子照得模模糊糊,也是一陣一陣的,浮上花片影子來。

  楊杏園隔著木橋呆呆的看了一會子,信步走上木橋,扶著欄杆,看那水裡的花影,又抬頭看那一樹花,花片依舊的篩將下來,他忽然想起五個字「紅飛花影瘦」。自己想道:「這到是一句詞,回頭回去,我把它湊著填起來。」

  想著一直走過木橋,走到樹下,仔細一看,原來是一株杏花,滿樹已開得十分爛漫,一朵花蕾也沒有了。這個地方,本很僻靜,一個人也沒有。他在杏樹底下,徘徊了一陣子,想起來了,前兩年在這地方,曾和朋友游過,有一株杏樹不過一人來高,還說它弱小可憐呢,那正是這株樹。今日重逢,不料有這樣大,真是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了。一個人扶著樹的幹子,癡站了一會。風是已經住了,那樹上的花,還是有一片沒一片的落下來,飄飄蕩蕩,只在空裡打翻身,落到地下去。楊杏園便念道:「葉暗乳鴉啼,風定老紅猶落。」

  又歎道:「這地方,渺無人跡,就剩下這一樹搖落不定的杏花,它像我這落拓人群飄泊無所之的楊杏園一樣啊。這樹杏花雖然獨生在這野橋流水的地方,還有我來憑弔它,只是我呢?」

  想到這裡,長歎了一聲,便在杏花旁邊,找一塊乾淨的石頭坐了下去兩隻腿並曲著,兩隻胳膊撐著膝蓋托著臉望著杏花出神,不知身在何所。

  坐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也忘記了回去。正在出神,忽然有個人站在身邊,叫了一聲「楊先生」。楊杏園猛可的醒了過來,抬頭一看,卻是一個穿童子軍制服的小孩子,也不過十歲上下年紀。楊杏園站了起來,對那小孩子笑道:「兄弟,你錯認了人吧?你認識我嗎?」

  那小孩子被他一問,把臉臊得通紅,把一個右手的食指,在嘴裡銜著,說不出話來。楊杏園看見,不覺好笑,便攜著他的左手道:「我姓是姓楊,你怎樣知道?」

  那小孩子轉過身去,用右手一指道:「我姐姐說的。」

  楊杏園順著他的手看去,只見那邊木欄橋上,站著一位姑娘,灰色衣服,黑裙子。那風由上風頭,吹動她的裙子,只在木欄杆上,拂來拂去。楊杏園認得是李冬青女士,還沒有招呼出口,那邊早是臨風點首,笑盈盈的說道:「楊先生。」

  楊杏園牽著小孩子的手,一路迎上前去,對她點了一個頭。走到橋上,楊杏園指著小孩子道:「這是令弟。」

  又牽著小孩子的手道:「叫什麼名字?」

  小孩子勉強答應了「小麟」兩個字。李冬青笑道:「是的,沒出息,見人說不出話。楊先生就是一個人來麼?」

  楊杏園道:「本來約著劍塵兄來的。他臨時爽約,我又不願打回興頭去,所以一個人來了。」

  李冬青笑道:「楊先生又在樹下尋詩吧?我在這裡看見好一會了。」

  楊杏園道:「我覺得這地方,很是僻靜,這一村殘花,一灣流水,十分可愛,就坐在這地方休息一會子。」

  說時回頭一看,太陽光已射在樹杪上。樹的下半截,都沒有陽光了。便說道:「時候不早,我也要回去了。」

  李冬青扶著小麟的肩膀道:「我們也回去罷。」

  不知不覺,三個人便順著一條石路,慢慢的走回。李冬青笑著對楊杏園道:「楊先生剛才在杏花底下坐了許久,一定做了幾首杏花詩。」

  楊杏園道:「我的思索,向來枯槁,做起詩來,總要伏案構思,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填去。哪裡能夠隨隨便便就做得出來?」

  李冬青笑道:「太客氣了,只怕對牛彈琴,做好了詩,也不能告訴我們呢。」

  楊杏園道:「笑話!笑話!李女士不信,去問劍塵兄便知道。我是常說的,李女士的學問,我最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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