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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惜王笑量珠舞衫撲朔 獻花同染指捷徑迷離(1)


  楊杏園一肚皮的疑團,恐怕連何劍塵夫婦,都為這個事怪他,無精打采的走了出來。剛一出門,頂頭碰見一個人往裡走,他看見楊杏園,卻請了一個安,往後退了一步,然後站住了。楊杏園一看,原來是劉廚子。這人原是何劍塵家裡的老用人,後來改了行做廚子,便不在何劍塵面前當差。有一次,劉廚子掉了事情,曾求著楊杏園寫了一封信,在一家俱樂部包飯,很賺了幾個錢,所以他見了楊杏園十分恭敬。楊杏園便問道:「你現在在什麼地方?」

  劉廚子道:「現在閑了好幾個月了,今天是特意來見何先生,打算請他老人家賞一碗飯吃。」

  楊杏園道:「我聽說你都發了財了,還沒有飯吃嗎?」

  劉廚子含著笑容道:「沒有的話。還想請您提拔提拔呢。」

  楊杏園道:「你要是找何先生,你可空跑了,他和他太太都不在家呢。」

  說著自上車子去了。

  劉廚子碰不著何劍塵,十分懊喪,心想從北城老遠的跑了來,不但找不到機會,連人也會不著,真是倒黴。這裡到草廠胡同小翠芬家裡不遠,不如到那裡去會會老李,也許碰著什麼機會。主意想定,便到小翠芬家來。這老李搬了一張方凳靠著大門,口裡銜著旱煙袋,手裡拿著一份群強報,看小說講演聊齋,正自有味。劉廚子走上前便喊道:「李頭兒。」

  老李一抬頭,看見是劉廚子,忙站起來道:「大哥!您好?」

  劉廚子也答應道:「好。」

  老李道:「大哥你是不常到城南來的……」

  一句話沒說完,只聽見嗚嗚的一陣汽車喇叭響。老李說道:「余老闆回來了。」

  車到了門口,停住了,汽車夫打開門,走出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這人身穿寶藍大花綺霞緞夾袍,外套黑緞子小坎肩,胸面前,一排紅亮珠扣子。頭上戴一頂瓜皮帽,紅絨球帽頂。帽子前面,安了一片帶點綠色的玉石,玉石上面,又有一顆圓圓的紅寶石。這人瓜子臉兒,漆黑的一雙眉毛,眼睛雖然睫毛很長,可是黑白分明,十分流動。厚厚的嘴唇,卻也白裡翻紅,一說話,露出嘴角上兩粒金牙齒。他走身邊過,臉上的粉,雪白的一層,衣襟上的香氣,走動起來,往人鼻子裡直鑽。他下了汽車,走進裡面去了。那汽車裡面,卻另外有個少年,沒有下車,就坐著汽車走了。劉廚子看見,便問老李道:「剛才進去的這人就是余老闆吧?」

  老李道:「是的。」

  劉廚子歎了一口氣道:「咳!人要發財,真是料想不到的事。當他在科班裡的時候,我們常到後臺去玩,他穿著一件藍市布的舊棉袍子,清鼻涕凍得拖到嘴邊,很是可憐,我們還買糖葫蘆送給他吃呢!那個時候的小翠芬,和現在的小翠芬,真是天上地下了。」

  老李道:「天下事,就是這樣沒准。你還不知道呢,昨天晚上在常小霞家裡推牌九,三條子牌,就輸了一千多。做官的,幾個有他這樣闊?」

  劉廚子道:「什麼?三條子牌,就輸一干多麼?那末,半個月的戲份,都白扔了。」

  老李道:「他自己哪有那些個錢輸?自然有人替他會賬啦!」

  劉廚子再要問誰替他會賬時,小翠芬的包月車夫王二,拖著一輛空車,慢慢的走過來,他們就停住了話沒說。老李道:「你怎麼不拉車進來,就停在門外頭?」

  王二道:「還要走啦,拉進去作什麼?」

  李老道:「拉到哪裡去?」

  王二道:「聽說常老闆,今天晚上給咱們老闆邀頭,就要上那裡去,恐怕要鬧一晚上呢。」

  老李道:「剛才不是常老闆送咱們老闆回來的嗎?為什麼不一直去?」

  王二道:「常老闆送咱們老闆回來,就要去接胡春航總長,所以咱們老闆,不能一直就去。聽說咱們老闆,還得回來換衣服呢。」

  劉廚子一邊聽了,記在心裡,心想他們唱旦角兒的,都能和總長來往,我不如在這裡面想想法子,也許能夠碰得著一點兒機會。主意想定,便只管和老李小王兩人,談了下去。

  過了一刻兒,小翠芬又出來了,果然換了一件蔥綠色的長袍子,腰上還系了一根白色的綾子腰帶。一腳登上車坐著,先踏了幾下車鈴,當當的直響,王二扶起車把,飛也似的跑,不一刻工夫,就到了椿樹上九條胡同常小霞家裡。這裡是小翠芬極熟的地方,他下了車,一直就往裡走。走到會客室裡去,只見一個老頭兒在那裡打電話,正是胡春航,他笑道:「你來吧?今天雖是綺余的主人,其實是替翠芬湊個小局面,不好意思不幫這個忙,公事不要緊,留著明天辦得了。」

  胡春航把電話掛上,一回頭看見小翠芬,笑道:「你剛來嗎?今天的《雙鈴計》,你演得真好,現在見你,我還有些怕你。」

  小翠芬道:「幹嗎怕我?」

  胡春航道:「你在臺上,活像一個又漂亮又狡猾的潑婦,真教人疼又不是,恨又不是。當你在茶鋪子要錢的那一場,我要是掌櫃的,我也要被你駁倒呢。」

  說到這裡,常小霞走進來了。他穿著雨過天青色物華葛袍子,外套電光絨馬褂,四周滾著金邊。他的衫袖口上,露出一路花邊,大概是汗衫袖子上鑲的。他下面穿著魚白色絲光襪,尖頭花緞鞋,輕輕的走了過來,在小翠芬肩膀上一拍,笑道:「你這孩子,怎麼也不做聲,就跑進來了。」

  小翠芬回頭一看,拍著胸道:「可嚇著我了。二爺,可得管管他,越大越胡鬧了。」

  胡春航笑道:「你的膽也太小了,這樣拍一下子,就嚇倒了嗎?」

  說著,伸手在煙捲筒子裡,抽出了一支煙捲,在茶几上頓兩下,常小霞連忙找了一盒火柴,擦著了一根,俯在胡春航身邊,給他點煙。胡春航瞅著常小霞的臉,笑道:「你瞧,回來這半天,臉上的粉還沒有洗掉。」

  常小霞瞟了胡春航一眼,說道:「你別瞎說了,我臉上就是這個樣子。我還要問你的事呢,前天我薦給你的兩個人,你發表了沒有?」

  胡春航道:「這幾天,部裡正在裁員,怎樣好添人?過幾天再說罷。」

  常小霞道:「那不行,你非發表不可,今天你就得發表。」

  胡春航道:「你今天晚上,不是在這裡打牌嗎?我怎樣發表?」

  小翠芬插嘴道:「那也不要緊呀,打個電話到部裡去,叫他們發出公事去,那還不行嗎?」

  胡春航笑道:「孩子話!」

  說到這裡,早聽到門外汽車噗噗哧哧的響。一會兒一個人嚷進來道:「春航!春航!你好快活,在這裡打牌。」

  看時,盧南山帶著兩個馬弁一直沖了進來。小翠芬認得他是陸軍總長,便走上前,斜著身子往下一蹲,請了一個安。盧南山走進屋來,兩個馬弁看見兩個小旦在這裡,他們就退了出去。盧南山卻彎著腰笑嘻嘻的上前,將小翠芬的肩膀一拍道:「你這孩子今天穿得這麼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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