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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夢感前塵填詞傷舊雨 書還故主鑄錯得新詩(2)


  楊杏園和鄭慈航剛一移腳,電燈滅了一半,只得胡亂找了兩張椅子坐下。一會兒開映起來,大家都去看電影,沒有一點兒聲息。忽然椅子背後,唧唧噥噥,發出兩個人說話的聲音。楊杏園的耳朵,向來最靈,忽然有「戀愛神聖」

  四字,送進耳朵來。心裡不覺一動,便把身子靠後一點,聽了下去。有一個人問道:「你那封信,是昨天幾時發的,九點就送到了我家裡,我父親還沒上衙門哩。聽差的也沒有仔細看看,就送上去了。那個時候,我早到學堂裡去了。十二點鐘我回家,母親拿了你的信交給我,問這是誰寫的信,我心嚇碎了。我接過信來一看,還好,上面沒說什麼,我膽子就大了,說這是同學寫來的信,約我去看電影。母親說:『你們同學天天見面,有話都可以當面說,為什麼還要巴巴的寫信?』」

  那一個問道:「這一問,問得太厲害,你怎麼答覆呢?」

  那一個道:「我就說,這是從前小學裡的同學,不是現在中學裡的同學。我媽也沒有深問,就模糊過去了。以後寫信,你可寫到我學校裡,千萬不要寄到我家裡去。」

  那一個道:「我也知道怕露馬腳,所以寫的信,總是姑娘的口氣。」

  那一個道:「你真把人當傻瓜了。信是女子的口氣,字總是男子的筆跡啊。」

  那一個道:「這樣說,以後我就寄到學校裡去罷。下個星期,我們到哪裡去玩一天?」

  說到這裡聲音就越發小了,仿佛聽得有什麼「西河沿路北就是」的幾個字。過了一會,聲音又大些。有一個道:「畢業是畢業時候的事,現在……」

  說到這裡,聲音又小了,好像是說,「什麼話?別鬧!」

  楊杏園正聽得有趣,只見有許多大個兒都站了起來,人叢裡東一個西一個,如春筍出土一般。在電光影裡仔細一看,都是美國兵,原來音樂隊正在奏美國的國歌,所以他們都站起來表示敬意。一會兒電燈亮起來,休息十五分鐘,楊杏園回頭一看,只見背後一排椅子上,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西裝少年,一個是挽雙髻的女學生,兩人卻客客氣氣的在那裡坐著呢。楊杏園不住的回過頭去望,那女學生有點不安,不聲不響,站起來往食堂那邊去了,那西裝少年坐著卻沒有動。過了一刻兒,楊杏園再回頭看時,也不見了。

  鄭慈航道:「你只管回頭看些什麼?」

  楊杏園笑著說了。

  鄭慈航道:「這種事,在真光電影院,一天也不知有幾十起,這有什麼奇怪?」

  楊杏園笑道:「你們貴校裡,本來就專門發現這種事,所以不奇怪了。」

  鄭慈航聽了這話,只是笑笑。

  楊杏園道:「哦!我想起一樁事,你們學校裡要請一位女教員,可有這樁事?」

  鄭慈航道:「現在搶著來教義務書的,還用不了,得罪了許多人。哪裡還去請人呢?」

  楊杏園道:「他們搶著教書,有什麼好處?為的是多收幾個女弟子嗎?」

  鄭慈航不說,又笑了一笑。

  楊杏園見他這個樣子,心裡自然明白,也就不問了。

  電影看完,依著鄭慈航,還要請楊杏園到東安市場去吃點心。楊杏園因為路遠,就先回來了。到了家裡,一刻兒又睡不著,便在書架上抽了一本書,躺在床上看。一翻書頁,掉下一張信箋來,拿起一看,是自己做的兩首詩,那詩道:

  相對無言意轉幽,梨花裝束淡如秋,
  劇憐十五盈盈女,未解相思已解愁。
  莫道雙瞳剪水清,春山蹙損可憐生,
  相逢看慣愁模樣,怪底梨花是小名。

  楊杏園將詩一看,記起來了,這還是去年見梨雲後,作的幾首定情詩呢。仿佛那個時候,詩興很豪,不止兩首,大概這書裡面,夾著還有。他執著書抖了幾抖,果然又掉下一頁信箋來。那上面也是兩首七絕,那詩道:

  邀來作與伴琴樽,強笑無多夜語溫,
  淒絕畫屏西畔坐,背燈相互拭啼痕。
  楊柳絲長系幻緣,桃花命薄損華年,
  誰知囚鳳鎖鸞恨,恰在青燈明鏡邊。

  這兩首詩又不是那一個時候的,大概是遲兩三個月的事,事到現在,也不過一年之間,人也死了,場也散了,簡直是一場夢。想著十分感慨,不由得長歎了幾聲。也沒有心再看,把書往床裡一丟便睡下去了。

  次日清早起來疊床,把兩張詩稿依舊望書裡一夾,把書放在桌上。這日天氣陰暗,對窗子外一看,階沿上的石頭,已經透濕。那棵梨樹,疏疏落落,橫斜的樹枝上,佈滿了一層露水珠子,有些大的,便滴下地來。再出來走到廊子底下,遇著一陣風,刮了滿身的水。原來漫天漫地,正在下那淡煙似的細雨。再看那老槐樹枝子,樹枝上,也生了幾撮淡綠色的嫩葉子,在雨霧裡面,便顯出一種生氣,不是早幾個月的樣子了。楊杏園想道:「日子真快,又過了一半春天了。」

  身上因為被風吹著,灑了幾陣細雨,很有涼意,便走進屋子來。一看壁上掛的月份牌,高清明節只差一個禮拜。由不得又歎了一口氣,心想去年這個時候,還沒有認識梨雲,今年這個時候,人已埋在三尺黃土之下了。這樣一想,越發悲感得很。又想道:「梨雲死的時候,我就只隨隨便便做了一副挽聯,連祭文也沒有做一篇,今年清明,前去掃墓,一定要補上的。」

  楊杏園心裡想著,便坐在椅子邊,抬頭對窗外看去,只見那院子裡的細雨,越發密了,風一吹,就像卷著一陣一陣的白煙,由牆外頭吹過來。這個當兒,牆外頭的柳樹,露出一叢半黃半綠的樹杪子,一起一落,像波浪一樣。有時候風大些,還把長的柳條吹到牆這邊來。他又想起去年月亮剛在柳樹枝上出來的時候,因為記起朱淑真生查子裡,「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兩句詞,馬上就去訪梨雲。而今呢,正是「不見去年人,淚濕青衫袖」了。

  再一回想,自己在松竹班和梨雲雨窗夜話的情形,仿佛還在目前,人卻是隔世了。下雨天一個人坐在屋裡,本來無聊,加上想起心事,越發煩惱,便打開墨盒,在筆筒裡抽出一支筆,就著桌上白紙,寫起字來。心裡想到哪裡,筆下寫到哪裡,不知不覺,把朱淑真的生查子,從頭到尾,寫了好幾遍,一張紙,也就寫滿了。這時忽得了兩句詞,「今日斷腸吟,一曲生查子」,他一時的感觸,覺得這兩句話,很有意思,便又找了一張信箋,不假思索,隨湊隨寫,填了一首《生查子》。那詞道:

  戲吟楊柳枝,笑展桃花紙,挽手玉台前,教與鴛鴦字。
  西窗夜雨時,去歲今宵事,今日斷腸吟,一曲生查子。

  楊杏園將詞填完,自己念了一遍,覺得沒有什麼大意思,隨手把面前的一部書打開,便把這張稿子,夾在書裡。這時院子裡的雨絲,比較大些,簷渭已經的答的答滴下水來。天上的雲,凝成一片,一絲光線也沒有,大概是連陰天了。一個人坐在屋裡,十分間得很,吃過午飯,便吩咐長班胡二,打一個電話,約何劍塵來下圍棋。不到一個鐘頭,何劍塵果然來了。兩個人下了兩盤棋,各輸一盤,到了第三盤,一個小角,已經被楊杏園占來了。何劍塵事先卻埋伏下了兩個劫,這時候左一個劫打過來,右一個劫打過去,楊杏園的棋勢,漏洞太多,看看要輸。他說道:「和棋!和棋!」說著將盤上棋子一陣亂摸,全都亂了。

  何劍塵笑道:「豈有此理!下輸了就賴,你這棋品太壞。」

  楊杏園道:「你這劫者打不完,我實在不耐煩。我這叫快刀斷亂麻之法,你不服,我們再來一盤。」

  何劍塵道:「贏了就算,輸了就賴,我不和你來,下久了,也倦人得很,坐著談談罷。」

  說時,何劍塵翻動桌上的書,看見是一本《花間集》。打開一看,見封面背後,上面有半篇墨蹟寫的字,最後卻印有「冬青」兩個字的一顆小圖章,不覺失聲道:「咦!這是那位車女士的書,怎麼在這裡?」

  楊杏園道:「哪位李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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