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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滿面啼痕擁疽倚繡榻 載途風雪收骨葬荒邱(2)


  阿毛笑道:「三個人怎樣打牌?人家明天還有公事,讓人家休息一下罷。」

  楊杏園卻躊躇了一會子,說道:「我還是回去罷。」

  阿毛道:「楊老爺的車夫,我已經打發他回去了,免得人家受凍。難道楊老爺自己走了回去嗎?」

  楊杏園笑道:「也好,你們熬了好幾夜,辛苦了,我替你們一夜罷。」

  阿毛聽他這樣說,便在對門無錫老三房裡,抱了一床乾淨棉被來,卷了個小筒子,放在梨雲床外邊。口裡一邊說道:「這幾夜都是我陪著七小姐睡,身都不敢翻呢。」

  楊杏園道:「今夜呢?」

  阿毛道:「反正燒著爐子的,我就拿一床棉被,在這外邊屋子裡躺椅上睡罷。七小姐喊起來,要茶要水,也方便些。」

  這時,無錫老三已經打了幾個呵欠,擦著眼睛,和楊杏園道:「對不住!我先要睡了。」

  說著扶著門出去。阿毛也就在外面躺椅上,鋪好了棉被。楊杏園在裡面屋子裡,先還聽見阿毛輾轉翻身,一會兒呼聲大作,也就睡著了。他將皮袍子脫了,穿著棉褲棉襖也在梨雲腳頭睡下。

  和衣而睡,本來就不舒服,加上又是個生地方,看著這一間小屋,對著一個病人,不免生起種種的感觸。這時楊杏園心猿意馬,哪裡睡得著,睡了一會,仍舊坐了起來,便靠住床架子坐著。那邊梨雲忽然伸出一隻手來,放在棉被外頭。楊杏園趕快過去,將她的手輕輕的扶進被裡去。

  誰知這樣一動,梨雲倒醒了。她道:「姆媽,給我一點茶喝。」

  楊杏園趕忙就在溫水壺裡倒出半杯茶,送到梨雲枕頭邊去。梨雲微微的抬起一點兒頭,把嘴就著杯子喝。一眼看見是楊杏園,便道:「什麼時候了?你還在這裡。我睡得糊裡糊塗的時候,好像聽見你說話,你來了好久吧?」

  楊杏園道:「我已經在這裡一夜了。阿彌陀佛,你也醒過來了,你這時覺得心裡怎麼樣?」

  梨雲道:「這時候,心裡倒也清爽。」

  楊杏園道:「你還要茶不要?」

  梨雲搖搖頭,仍舊睡下。楊杏園將茶杯子放下,索性便坐在梨雲床頭邊陪她說話。梨雲這才明白醫生給打了一針。便對楊杏園道:「你別看我年紀輕,我心裡什麼事也都明白。我看我的病,決計是好不……」

  說到這裡,眼淚像拋珠一般的落在枕頭上。

  楊杏園便安慰她道:「你不要傷心,越傷心就病越要加重。我已經和你姆媽商量好了,明天送你到醫院裡去。」

  梨雲道:「你這番好意,我心裡很謝謝你的,不過我是沒有望了。」

  說著默然不語,眼淚陸陸續續的在臉上流到枕頭上去。伸出一隻手來,扯著楊杏園。楊杏園在身上取出一條手絹,替她擦眼淚,一面握著她的手,心裡也是說不出來的難受。

  梨雲問道:「現在幾點鐘了?」

  楊杏園道:「現在已經三點多鐘了。要是在夏天,就快天亮了。」

  梨雲道:「她們都睡了嗎?」

  楊杏園道:「她們也沒有去睡好久,實在是熬不住了。」

  梨雲將楊杏園的短棉襖一撥,看見他腰上系著一根古銅色的絲帶,說道:「你這根帶子顏色很好,我很喜歡,你換給我罷。」

  說時她伸手到被窩裡去,將自己一條寶藍色的絲帶拿了出來,給楊杏園。楊杏園明知她的用意,連忙就將帶子換了,把自己的交給梨雲,梨雲也拿進被裡去系上。誰知氣力實在不足,就是勞動這麼一下,喘氣就喘作一團。楊杏園替她將棉被蓋上,又按了一按,說道:「你耐煩一點罷,不要胡思亂想。」

  這時,自己覺得眼睛皮也有點澀,伸著兩隻手,打了一個呵欠,就在腳頭歪下。剛要蓋上被,梨雲翻轉一個身來,說道:「你來,我有話說。」

  楊杏園又只得坐到這頭來,梨雲伸出一隻手,握著楊杏園的手,好像要說話,好久又沒說出來,兩個人默然無語的,四目相視。停了一會,梨雲道:「你的心事,我現在十分明白。我是個一身無主的人,沒有什麼報答你。」

  楊杏園道:「你不要說這些話,說起來了,又要傷心。你還是好好的睡覺,等到明天,我送你到醫院裡去,快點把病治好。」

  梨雲道:「你可知道,前些日子,你怪我,是錯怪了。」

  說著長歎了一口氣。楊杏園看見她病得這個樣子,說出這句話來,也慚愧得很。說道:「我也後悔。」

  說著,替她將耳朵邊的亂髮理了一理。低下頭輕輕的說道:「等你病好了,我再想法子。」

  梨雲歎了一口氣道:「那也看造化罷了。我有一樁事托你,你可能替我辦到?」

  楊杏園道:「你只管說,憑我的力量去辦。」

  梨雲道:「我還有一個娘在蘇州,你是知道的,請你寫信,叫她趕快來。我知道,我是好不了的,母女能見一面,那是很好,就是見不了面,也好來替我找一塊土把我埋了。堂子裡的人,都是用四塊板裝起來,亂丟在南下窪子裡的,我看見過兩回,真是作孽煞。不想我……」

  說到這裡,眼淚再也禁不住了,又嗚咽著哭起來。楊杏園無論怎樣心硬,聽了她這一番話,也禁不住灑下眼淚。便說道:「你的病,還不那麼重,不要往窄路上想。叫你母親來可以不必。你放心,你萬一怎麼樣了,這個事情,也不至於連累你可憐的娘。我難道就忍心……唉,但這是絕對沒有的事,不要胡說了。」

  梨雲嗚咽著道:「你的話,我也明白了。我說句不害羞的話,我就把你當自己的阿哥一樣,我死了,你若是能替我殮葬起來,我在陰司裡也保佑你。你在北京,雖然會常常到我墳上去看看,但是你總是要回南邊去的,我到底還是個孤魂野鬼喲。」

  梨雲嗚嗚咽咽這樣說下去,雖然一大半是小孩子話,偏偏句句都打在楊杏園心坎上。說道:「你既然這樣說,我索性不顧忌諱了,你真要怎樣了,我一定送你回南,我祖墳旁邊空出一丈地來,你先占五尺,將來那五尺就是我的。不過祖墳邊是不能容外姓人的,我可要做些對不住你的事。」

  梨雲聽了這句話,反而住了哭,當真把這樁事商量起來,一邊哼著,一邊說道:「我也顧不得高攀了,能這樣,我還有什麼話說?不過我是堂子裡的人,不敢做人家的正室,你將來娶了太太,養了少爺,你少爺上墳的時候,叫我一句阿姨罷。」

  梨雲說時,不覺得累人,話一說完,又累的上氣不接下氣,喘將起來。那外邊阿毛翻了一個身,模模糊糊的說道:「哎喲,楊老爺還沒有睡嗎?」

  說完這句話,她又睡著了。楊杏園恐怕她聽見了這些話,自己很不好意思,也就沒有往下說。坐了一會兒,梨雲又慢慢的睡下去。自己身子覺得撐不住,也就在腳頭倒下睡了。一覺醒來,天已大亮,一看手錶,已經九點多鐘了。無錫老三和阿毛都已經在屋子裡。

  楊杏園道:「我模模糊糊一閉眼睛,就睡熟了,你們醒了,怎樣不叫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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