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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 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4)


  椅子橫頭,讓出一個小口子,以便人來往,有一個穿黑布袍的人,在那裡攔住。進來的人,買了票,這人就把身子一側,肩膀歪在一邊,人就過去了,人過去之後,他又回轉身來,依舊擋住路口,倒是比柵欄門靈便得多。楊杏園也是如此照例的進去了。一看臺下面,卻也不少的人,他便隨便在一張椅子上坐了。

  這時,臺上《武家坡》的薛平貴,剛剛出臺。這位鬚生,左手垂下來,幾個指頭在袖口外,輪流的在那裡掐板眼,右手使了個橫展一隻扁擔式,拿著一根馬鞭子,豎了起來,動也不一動,一步一步,繞著戲臺走,背書也似的,在那裡唱。台下左角上,就有一班人帶著笑音叫好。再一看這臺上薛平貴手上的那根馬鞭子,越發豎得挺直了。

  楊杏園實在看不下去,見小池子裡面,兩道通後臺的門都開著,便走進後臺去看看。只見裡面的人,亂哄哄的,也有在化裝的,也有在穿衣服的。有一個人嘴上有點鬍子,戴著四塊瓦的帽子,穿上八卦衣,臉上胭脂擦得通紅,一隻手拿有一掛鬍子,一隻手拿有一把鵝毛扇子,和一個年紀輕的人,在那裡說話。這少年戴著合頂的獺皮帽子,穿了獺皮領青呢大衣,露出裡面的品藍大花緞子的狐皮袍,外套青緞子小背心,面前光燦燦的一排水鑽扣子,脖子上,又圍了一條白絨繩窄圍巾,臉上擦的雪花膏,直白到耳朵背後去,坎肩兒鈕扣上黃澄澄的露出一塊金質徽章,一望而知是個衙門裡的人。這人道:「今天代斬謖不代?」

  短鬍子說道:「我演《空城計》,和別人不同,前半本學汪大頭,後半本學譚叫天,不代斬謖,人家看了都不過癮。」

  穿便衣的少年說道:「吳先生學譚,實在很有研究,絲毫不亂。」

  穿八卦衣的說道:「我聽說你們司長就愛唱,是不是?」

  少年道:「豈但我們司長,我們總長也是個戲迷。今天我在他公館裡還合唱了一出《汾河灣》。」

  短鬍子道:「你的青衣戲,的確在牛蕭心之上,你要下海,一定比他能叫座。」

  少年道:「我雖不敢說比蕭心好,我自信總也站得住。無奈我們這位總長的盛意,為了這個事,特意在部裡和我弄了個僉事上行走,我欠的三千多塊錢,也給我還了。我這一時卻不好意思下海。」

  楊杏園在一旁聽說,只覺一種奇異的香味,一陣一陣的撲鼻,正是從這位少年身上而來。他看著這少年,說戲子不像個戲子,說少爺不像個少爺,聽他所說,竟是一個僉事上行走。他正看著十分詫異,忽聽見轟天轟地一陣笑聲,也不知道前臺的戲,演得怎樣好,便又走到前面看戲去。只見臺上正演的是《捉放曹》,那個扮曹操的花臉,是一個大肚胖子,一根腰帶,系在大肚子上,有點兒吃不住,一直墜到胯下來了。腰帶上的那口寶劍,正落在台板上,大概剛才的笑聲,就是為此了。

  場面上的人,撿起寶劍,再和胖子掛在腰帶上,不料他一轉身,寶劍又要落下來。胖子急了,用手去扶寶劍,把右手邊扮陳宮的老生,重重的戳了一寶劍頭,胖子一鬆手,寶劍蔔通一聲,又掉在台板上。這時,台底下又是一陣哄堂大笑。胖子吃了這兩回虧,就不掛寶劍了。演到拔寶劍作勢要殺陳官的時候,場面上的人蹲在胖子背後,將寶劍拿在手裡,由他的衣服大襟下伸出柄來,等胖子去拔劍。胖子摸了半天,摸著場面上的人一隻手,台下這個好聲,真是連珠銃似的,震破耳鼓。楊杏園想道:「這個戲,有什麼看頭?」

  自己一個人含著笑,走出江西會館。

  正要上車,只見洪俊生要由外面進去。楊杏園連忙搖手道:「你沒有事,可以早點去回家睡覺,我勸你不必去。」

  洪俊生道:「反正到了門口,何不進去看看?」

  楊杏園道:「那末,我就不奉陪了」。洪俊生道:「我還有一句話問你,我有一個朋友,有幾部宋版書,願便宜出賣,你要不要?」

  楊杏園道:「我雖不要,我路上卻有人要。不知是幾部什麼書?」

  洪俊生道:「我是個外行,我哪裡知道?你要看那個書,卻是現成,現在放在未央俱樂部,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去看。」

  楊杏園道:「未央俱樂部不是在報子街嗎?那裡離我們報館不遠,哪天你可以順便到鏡報館約我去看。」

  洪俊生道:「我回頭便要到俱樂部去,今晚你若願意看,編完了稿子,可以到那裡去找我。」

  楊杏園道:「那恐怕有兩點鐘了,不太遲嗎?」

  洪俊生道:「不遲,不遲,兩點鐘正是熱鬧的時刻哩。你儘管大模大樣的,往裡面走進去,誰也不來問你。什麼地方人多,我就在什麼地方,包你就尋著了。晚上回頭我再打電話約你,好不好?」

  楊杏園道:「這倒也使得。」

  說畢,便坐車到鏡報館去。

  走到編輯部裡,聽差送上一封信,上面寫著楊杏園君親啟。看那筆跡,是吳碧波的字,拆開信一看,只見上面寫道:

  午間消寒小飲,遇伊人於奇園中,意態闌珊,非複若昔日之活潑潑地。據雲杯弓蛇影,情海多波,足下夢覺揚州,名甘薄悻,別枝飛上,消息寂然,言下淚眥氵丸瀾,使人之意也消。弟生平好打不平,況在美人,為公道計,不能不吹皺一池春水矣。茲與足下約,請即夕負荊請罪,即夕不能則明夕,明少不能則後夕,後夕不能,則是終不往也。某不才,必有以所以服足下者。白香山曰: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古人邂逅之間,猶設想如此,君乃忘懷舊雨耶?走訪不遇,匆匆草書留此,惟足下察之。

  碧波白


  楊杏園看了,眉頭一皺,將信幾把扯碎,使力揉作一團,扔在字紙簍裡,便坐下去編稿子。說也奇怪,也不知什麼原故,心裡好像有一件事,沒有辦成一樣,總覺不很舒服。自己便到字紙簍,去尋那封信,無如先撕得太快了,信已成了一團碎紙,尋出來也合不攏,只得算了。到了一點鐘,洪俊生果然來了電話,說在未央俱樂部小客廳裡:「請你就來。小客廳在第二個院子東邊就是,你來了,徑直來找我,不必問門房,那反而多事了。」

  楊杏園接了電話,恰好事已做完,就上未央俱樂部來。可是到了門口,又徘徊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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