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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私語膩閒人情何綿密 良宵留蕩子鄉本溫柔(3)


  楊杏園道:「你說的這個人,我明白了。他這個慈善家,是最近六七年成名的,若是在生這個大頭少爺之先,就是這樣作好事,或者可以生個成樣子的出來,也未可知。」

  舒九成道:「他這好事,雖然沒有落到好兒子,可是發了財,老天爺也算不薄待他了。」

  楊杏園道:「我倒要去瞻仰瞻仰,看看這位貴公子怎樣看戲。」

  說著,也走到包廂面前來。只見那個大頭人,坐在一個中間的包廂裡,椅子上墊著一個厚厚的褥子,他卻歪躺在褥子上。他一隻手拿著一塊又大又厚的雞蛋糕,一隻手拿了一個大蜜橘,翻著兩隻眼睛,只望著臺上。這時候,臺上正演的是一出《雙搖會》,兩個花枝般的花旦,正在臺上賣弄風情。這位大頭少爺,看得呆了,眼睛笑得成了一條縫,口角上的白涎,牽絲般地流了下來,把衣服大襟,濕了一大片。別個包廂裡的人,大家放著戲不看,都看這個活寶。

  楊杏園笑道:「從前我聽見人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是一句譬喻的話。如今看來卻真個實有其事了。」

  說著,兩個人走出坤戲場,在裡面轉了一個彎兒,到處人都是滿的,沒地方立腳。舒九成道:「許久沒有上遊藝園,很想來玩玩。來了,又覺得樣樣還是天天那一套,沒有什麼趣味。我還有事,不能陪你在人叢裡亂鑽,要先回去了。」

  楊杏園知道舒九成在歌舞場中,是個十足的門外漢,也就隨他回去。自己一個人,便向新戲場後臺,來看黃夢軒。

  黃夢軒正穿了一件藍華絲葛小緊身兒,面前擺了一臉盆水,他抹了滿臉的胰子沫,閉著眼睛,用手在那裡擦臉上的胭脂。看那個樣子,他是已經卸了裝。他洗去臉上的胰子,睜開眼睛,看見楊杏園來了,說道:「你來得好,我正要找你呢。笑紅她再三再四約我今天晚上去一回,恐怕有什麼事。我一個人去,老實說,容易教後臺的人疑心,我有些膽怯怯的。你若是能陪我去,我就可以放寬心出這遊藝園的大門了。」

  楊杏園道:「這個我辦不到。將來人家知道了,還說我跟著你學拆白呢。」

  說著話,黃夢軒把衣服穿起來了,比著大衫袖,對楊杏園左一個揖,若一個揖,硬要楊杏園陪他去。楊杏園被他逼得沒有法子,只得和他一路去。黃夢軒把帽子戴上,前帽沿都蓋在眉毛上。又把大衣的領子往上一扶,遮住了兩邊的臉。人要是不留心,當真看不出他是誰。雇了兩輛車子,一會兒就到了聚祿院。

  黃夢軒先走了進去,楊杏園在後跟著。黃夢軒到底沒有經驗,一直便往笑紅屋子裡直闖進去。毛夥趕緊搶了過來,將門一攔,說道:「請別的屋子裡坐。」

  黃夢軒睜著兩隻眼睛,莫名其妙。

  楊杏園走上來,將他衣裳一拉,輕輕地說道:「別進去,裡面有人。」

  黃夢軒一聽,果然嘩啦嘩啦裡面有叉麻雀牌的聲音,這才心裡恍然,縮住了腳。毛夥便把他們引進了旁邊的一所廂房裡面。黃夢軒剛落坐,只見笑紅房裡人阿金,走了進來。看見黃夢軒,用手指對他點了幾點,抿著嘴笑。黃夢軒道:「你笑什麼?」

  阿金道:「我笑我的,你就不必問。」

  說著走近身來,又笑道:「你這個樣子,真是一個大小姐。」

  黃夢軒道:「怎樣是大小姐?」

  阿金將手一摸黃夢軒的臉,說道:「胭脂還在臉上呢!」

  黃夢軒握著她的手道:「老七呢?」

  阿金道:「房裡有一桌牌,就剩這牌了,等牌完了你再過去。請你坐一下。」

  說著,阿金先去了。

  這晚鐵路局長宋傳賢,在笑紅房間裡打牌,只四圈的工夫,輸了一千六七百。四圈打滿,正是黃夢軒來的時候。宋傳賢因為交通總長已經在廣德樓包了廂,約他看尚小雲的白蛇傳,不敢不到,輸了也來不及扳本他就算了。那阿金的助手劉家裡,點一點頭錢,有六百多塊。正想向四個打牌的謝謝,阿金進來了,在笑紅耳朵邊說了兩句話。笑紅把眼睛對她一溜笑道:「曉得。」

  宋傳賢道:「你們又搗什麼鬼?」

  笑紅道:「我們是好話呀!」

  阿金道:「這房弄得糟得很,請宋局長到北屋子去坐坐,休息休息。」

  宋傳賢道:「很好,找個地方燒兩口,我還要去聽戲呢。」

  笑紅聽他這樣說,和阿金一陣風也似的,便把宋傳賢局長送到北屋子裡去了。阿金走到廂房裡去,對黃夢軒招招手,把他引進屋裡來。楊杏園也只得在後跟著。笑紅殷勤招待,自不消說,那一雙眼睛就像閃電一樣,由黃夢軒頭上到腳底下,看了一遍,笑著問道:「你怎樣來得這麼早?」

  黃夢軒道:「我因為不敢在你面前失信,請了半天假來的。」

  笑紅對他瞅了一眼,把嘴一撇,笑道:「我不相信!」

  說時,笑紅轉過右邊那六扇繡花圍屏裡面,黃夢軒也跟了過去。一看裡面,是一張鏡桌,一扇鏡櫥,一張鋼絲床。黃夢軒隨身坐在床上,伸了一個懶腰,倒下去,用手拍著枕頭道:「這也不知哪個臭男人的腦袋枕過了,這一股子汗氣。」

  笑紅正對鏡子攏頭髮,回過頭來道:「你不要瞎說,哼!我這個枕頭,恐怕不是臭男人枕得到的呢。」

  黃夢軒聽了,便跑到笑紅身邊,嬉皮笑臉的,在耳朵邊說了許多話。笑紅將他的手一捏道:「我自有辦法。你不要胡鬧,仔細小流氓敲你的小竹杠。」

  這時楊杏園坐在外面,仿佛聽見小流氓敲竹槓,倒嚇了一跳。便隔著圍屏問道:「誰敲竹槓?」

  笑紅黃夢軒一齊走出來。笑紅道:「不相干,我們說笑話。」

  阿金倒了一玻璃杯白開水,遞給笑紅,就近對她使了一個眼色。笑紅會意,對黃夢軒道:「你坐一會,我就來。」

  便走出去了。一會兒工夫,笑紅進來,在阿金耳朵邊說了幾句話。阿金望著黃夢軒,點頭笑道:「曉得。」

  便拿了縐紗圍巾,圍著脖子出去了。笑紅伸手在褲子口袋裡一摸,拿出一大卷鈔票,揀了一張五元的,扔在瓜子碟子裡,便對楊杏園道:「對不住,請你和阿黃在此坐一會兒。我去應酬幾個條子,就回來的。」

  說畢,匆匆去了。笑紅走了,劉家裡便由外面走了進來。黃夢軒道:「我一進屋子來,就沒有見你,你從哪處來?」

  劉家裡道:「你還說呢,為了你來,把一桌客,全轟到北屋子裡去了。七小姐把人家丟在那裡,問也不問,我只好在那裡敷衍一陣,剛才才去呢。七小姐是小孩子脾氣,喜歡白相,你不能不由她。要不然,她就放倒頭去睡覺,什麼事也不問呢。」

  黃夢軒笑道:「我聽見說,老七不嫁給宋局長,就要嫁給章總理,她闊起來了,你們也就好了。」

  劉家裡道:「什麼希奇,七小姐是不願意作姨太太的呢。老實告訴你,今天就是宋局長在這裡打牌,輸了一千多。你來了,這屋子就讓你,這個樣子,七小姐能嫁他?」

  楊杏園聽了,扯扯黃夢軒的衣襟,低低地說道:「這是烏龍院宋江說的話,教花錢的老爺們寒心哪。」

  黃夢軒也笑了。劉家裡看見碟子裡一張五元的鈔票,問黃夢軒道:「這是你的盤子錢嗎?」

  黃夢軒臉上一紅,勉強答了一個哼字。劉家裡倒也未留意,三個人說了一陣。一會兒毛夥叫劉家裡去接電話,回進房來,對黃夢軒輕輕地說道:「西方飯店三十六號,阿金在那裡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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