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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4)


  楊杏園道:「那末,你對這封信,怎樣答夏。」

  黃夢軒道:「哪裡能答覆,答覆就糾纏不清了。只要不理她就得了。據我看來,這人大概是半開通式的大小姐。她勾引新劇家,也像捧角家捧坤伶一樣,哪裡說得上什麼情義哩!」

  三個人談了一會,又各人吃了一碗湯麵。黃夢軒道:「今天白天,是一本新排的戲,我還得去問問戲情,不能再坐了。你們也到後臺玩玩,好不好?」

  楊杏園道:「我們也有事,改日再到後臺來瞧你罷。」

  說著還了茶賬,各自散去。

  黃夢軒一人回遊藝園。走到後臺自己屋子裡,只見桌上放了一個白紙洋式信封,寫著薛春絮先生啟,旁邊寫著一個龐字。拆開來一看,原來是張請帖,上面寫明訂於月之二十星期日花酌候光,龐壽康謹訂,席設聚祿院笑紅房間。薛春絮正拿著看,他的用人老劉走了過來,說道:「這是龐經理送來的,請這裡幾位拿大包銀的吃花酒。黃先生去不去?」

  黃夢軒道:「這真奇怪了,他們不是怕我們胡鬧嗎?怎樣請我們逛窯子起來。」

  老劉道:「這不過是應酬名角兒的意思。在作經理的人,也是應該有的。」

  黃夢軒道:「這個我怎樣不知道。但是哪裡不好請客,何必一定請到窯子裡去。你想,這八大胡同裡面,最是招人耳目的地方,將來人家要看見新劇家成群結隊上窯子裡去,加點作料,造出新聞來,豈不是一樁駭人聽聞的事嗎?」

  老劉道:「反正是經理請我們,又不是我們自己去的,怕什麼?要不然,咱們問問別人,看他們的意思怎麼樣?」

  黃夢軒道:「也好。」

  不大一會兒工夫,唱醜的江呆翁,唱生的胡蝶意來了,恰好他們都在被請之列。黃夢軒便問他二人去不去?胡蝶意道:「經理老闆既然來請我們,不去不是不給人家面子嗎?」

  黃夢軒道:「我就怕這事傳到花報館主筆先生的耳朵裡去了,又是一個敲竹槓的好材料。那時候,跳到黃河裡去也洗不清。」

  江呆翁道:「哪有那麼巧,我們剛剛吃一餐花酒,就被報館知道了。就是他登出來了,我們也可據實證明,說是龐經理請的,不是我們的罪。」

  黃夢軒見他們都願意去,心想樂得玩玩,也就不持異議。

  到了次日,他們把夜戲唱完,當真就大批的到聚祿院來、龐壽康本人之外,還約了一個廣東先生作陪,其餘的就是新劇家了。因為時間不早,笑紅房間裡,早把酒席擺好,大家來了,馬上就坐起席來。龐壽康也倒會招待,照著包銀請他們坐席。花旦吳鈿人,吃銀三百圓,坐一席;悲旦薛春絮,包銀二百圓,坐二席;老生吳野埃,包銀一百八,坐三席;其餘包銀只差一二十圓,便含糊坐了。他自己邊下,擺下一隻方凳,笑紅便坐下了。

  黃夢軒一看,只見笑紅梳了燙髮的辮子,辮子上拴了一個大紅綢結子,身上穿件寶藍素緞旗袍,圓圓的臉兒,一雙水汪汪的杏眼,越發顯得風流。笑紅從前也在漢口做過生意的,心裡早就有個薛春絮。今晚同在一桌吃酒,真是想不到的事情。她見黃夢軒對她望著,坐在龐壽康身後,對黃夢軒瞧了一眼,眼角一動,露出一點笑容。

  黃夢軒看見她這個樣子,正中了他的心病,臉上一紅,便低了頭,只看面前的銀酒杯子,搭訕著輕輕的問隔座的吳野埃道:「紅姑娘真是紅姑娘,連酒杯子都是銀的。」

  吳野埃正要告訴他,花酒都是如此。不想黃夢軒這話,好幾個人都聽見了,說他是外行,大家哈哈大笑,黃夢軒越發難為情。還好,在這個時候,簾子一掀,一個姑娘披了水銀色斗篷進來。笑紅看見,先叫一聲老五,吳野埃拿手一拐黃夢軒,輕輕地道:「這就是報上說的總務廳長彭海,花幾萬塊錢討去三天的賽仙。」

  黃夢軒看時,大家止住了笑聲,也都把眼光射在她身上。賽仙脫了斗篷,有娘姨接了過去,卻走到笑紅身後,在她耳朵邊喁喁的說話,眼睛卻望著吳鈿人、黃夢軒、胡蝶意三個人,滴溜溜的只轉,又輕輕拍了笑紅肩膀一下,抿著嘴笑了一笑。這胡蝶意臉皮是挺厚的,便問笑紅道:「你們笑我什麼?」

  賽仙對笑紅䀹䀹眼睛,叫她不要說。笑紅道:「我們說我們的話,笑什麼你管得著嗎?」

  龐壽康對賽他道:「我倒知道你的用意。和小白臉打無線電,是也不是?」

  賽仙將他肩膀一拍道:「不要瞎說。」

  也就在那位廣東先生旁邊坐下。這幾位新劇家都怕生是非,不敢叫局,就是笑紅賽仙各唱了兩段曲子,就算了。一來夜深了,二來花酒也沒有什麼好吃,大家坐了一會兒,便散了席。黃夢軒覺得口裡有點渴,便在水果碟子裡拿了一個蜜柑,要剝著吃。笑紅手裡正剝好了一個蜜柑,自己只吃了一瓣。她見黃夢軒要剝蜜柑,便把手裡剝好了的交給他。黃夢軒只得接過來,紅著臉笑著輕輕地說道:「謝謝你。」

  笑紅瞅了他一眼,操著蘇白,把嘴一撇道:「娘娘腔。」

  這些人抽煙的抽煙,洗臉的洗臉,倒也不會留意他兩人的交涉。

  也是怪事,黃夢軒不過吃了笑紅幾瓣蜜柑,心裡好像總有一樁什麼事一樣。回到家去睡覺,睡在枕頭上,不覺又把剛才吃花酒的情形,閉著眼睛溫上一遍。想到笑紅遞蜜柑給他吃的時候,「暗裡頭曾將手把我的胳膊,輕輕地持了一下。後來替我穿大衣,又把腳暗暗地敲了我腿一下,這實在是有意思。」

  想著,只見笑紅走了過來,笑道:「你想什麼?向我房間裡去坐坐罷。」

  黃夢軒聽了她的話,巴不得如此,便走進笑紅房子裡去。笑紅跟著走了進來,握著他的手,拉他在繡屏背後小鐵床上坐下。一隻手摸著黃夢軒的臉道:「你在臺上扮起女的來,怎麼那樣像?連現在我都疑惑你不是男子。」

  黃夢軒被她摸得臉上發癢,忍不住笑起來。他正在得意的時候,忽然有個人叫道:「春絮!春絮!怎麼了?說夢話嗎?」

  黃夢軒睜眼睛一看,原來是一場夢。天已大亮,胡蝶意在床頭喊他呢。黃夢軒慢騰騰的坐了起來,在枕頭底下,找出他的手錶一看,已經十二點鐘了,離開幕的時間,只有兩個鐘頭,應該起來吃點東西,好去化裝。便披著衣服起來,一面叫老劉打洗臉水,忽然想起昨天晚上買了一把牙刷,放在大衣袋裡,便伸手到衣架上大衣袋子裡去摸,只覺裡面軟綿綿的,有一樣東西。這卻非原有之物,不知從何而來。此物為何,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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