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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2)


  有一天,楊杏園因事進城,到報館裡早一點,只見編輯室裡靜悄悄的,堆了一桌子稿子,全沒有開封,王小山一隻手裡拿著一本書,一隻手插在大衣袋裡,在電燈下擺來擺去,搖著頭口裡不住地念道:「孔雀東南飛呀,五裡一徘徊呀,十三能織素啦,十四學裁衣羅。」

  楊杏園道:「王先生,好濃詩興啊!」

  王小山笑道:「無聊得很,念著好玩。密斯脫楊,你對於詩學上,也有一些研究嗎?」

  楊杏園笑道:「略懂平仄而已,算不得會。」

  王小山道:「密斯脫楊,你這句話,大有語病。作詩講究平厭,那是死的文學,是國渣派所幹的事情。作詩和懂得平民不懂平仄,那是絲毫無有關係的。作詩只要有自然的情景,調子和諧與否,那已經落了下乘了,何況還講究平仄,要死板板的七個字五個字一句哩。」

  楊杏園聽了這話,正要申辯,只聽見牆上的電話機,叮令令的響了起來,王小山趕忙走了過去接電話。他說道:「喂!鏡報,哈哈!密斯陳罷?我是小山啦。」

  楊杏園在一邊聽見,知道他們是說情話,不便在這裡偷聽,便走出編輯部來。想道:「這九號俱樂部,報上登得鬧轟轟的,這和那裡,只隔一個院子,我還沒有看見過它的內容,趁著沒有事,我且走過去看看。」

  想畢,便從院子裡的小門,踱了過去。

  繞過走廊,先是三間屋打通了的一個客廳,屋子中間,有四張大餐桌子,拼成一張長案,上面蒙了雪白的毯於,桌子的四圍,沿邊擺了幾十套茶碟、茶杯,這大概是他們議員老爺會議的所在了。走過這客廳,又走過兩進正房的外面,屋子裡面,電燈也沒有扭亮,黑洞洞的不見一個人。他想道:「怎麼著?這裡面,就是這樣冷冰冰的嗎?」

  正狐疑間,忽然一陣笑談之聲,從後面出來。他順著聲音轉過去,又是一個院子,上面一列大屋,裡面人聲喧嘩,電光燦亮,知道是來到了議員聚會的地方了。心裡想,我又沒有什麼熟人,進去作什麼呢?正要縮腳轉去,來了裡面的一個茶房。他道:「楊先生,總不見你過來,何不進去坐坐。」

  楊杏園道:「等我瞧瞧熟人多不多,別忙進去。」

  說著便走到玻璃窗外,隔著一層同紗朝裡望去。只見右邊另外是一間房,這邊和中間,卻是通的。中間一套桌椅,有四個人在那裡叉麻雀牌。有一個胖子背後,站著一個時髦裝束的妓女。那妓女一隻手搭在胖子肩膀上,一隻手扶著桌子旁邊的茶几,把她的頭直伸到胖子耳旁邊,去看桌上的牌。胖子扭轉頭來,兩個人的嘴,正碰一個正著,頓時滿桌的人伸著腰哈哈大笑。那妓女不肯依他,便捏著拳頭,在胖子胳膊上亂打,隨身便歪到他懷裡去,身子亂扭。胖子放下牌,就是一樓,哈哈哈笑個不了。

  楊杏園再看左邊,只見四方擺下許多躺椅,有幾個人睡在椅子上,吸著紙煙,指手畫腳,在那裡說話,說什麼卻聽不出來。還有兩個人,一個人和一個妓女,擠著坐在椅子上,交頭接耳在那裡說話。有一個人,睡在椅子上,望著他們吟吟的微笑。他右腿架在左腿上,搖個不定,把一隻手,放在右腿上,拍一下,三個指頭換著點三點,一張嘴上下直動,大概在那裡唱二黃慢板。

  正看得出神的時候,忽覺得一陣香味撲鼻而來。四圍一嗅,正是那右邊房裡出來的,便挨著窗子走到右邊來,仍舊隔著網紗,朝窗裡望去。只見正面一張銅床,雪白的褥子上,放了一套鴉片煙傢伙,有兩個人睡在那裡燒煙。橫頭放了一張橫木炕,正點著煙燈,一個人側著身子對燈橫睡在上面,一隻手三個指頭夾了一根煙籤子,放在大腿上,一隻手捏著半個拳頭,伸出一個無名指,直伸到燈邊下去。他的眼睛已閉著了,正是一口煙沒有燒完,就在這個姿勢中間睡著的。看那上面時,那二位你一口,我一口,卻燒得正有味。忽有一個人從外面跑了進來,口裡喊道:「望伯,望伯,起來,起來,王芝庭來了。」

  那睡著的人,被他喊得渾身一縮,著了一驚,睜開眼睛道:「哎喲!我歪歪就迷糊過去了。芝庭是幾時來的,我要找他說話去,我讓你躺一躺。」

  說著他站了起來,這一個人便伸過頭去,對他耳朵邊說了許多話,他卻不住的點頭。末了,他便大聲說道:「那是自然。交情歸交情,公事歸公事。」

  說著伸出兩個指頭道:「總不能把九號自己的和普通的,都歸著一處算。」

  說畢,那個人便到外面房間裡來了。

  楊杏園怕他走了出來,碰著不像樣,便往後一退,回轉身仍舊回報館來。走到編輯部裡,只見王小山剛剛掛上電話機。過了一會,電話鈴又響,楊杏園接過來一聽,是吳碧波打來的,正是要找他說話。吳碧波問道:「剛才我打了半個鐘頭的電話,電話局老是說有人說著話,你們那裡是誰有這些個廢話?」

  楊杏園笑道:「以後這個時候,我請你不要打電話來。因為這九點鐘附近,有位同事的,要在電話裡到婦女學校去上一點鐘功課,有佔用六十分的特權,是不許旁人打攪的。」

  他嘴對著話機說話,眼睛可望著王小山,王小山也就微微的一笑。吳碧波笑道:「我告訴你一個消息,現在我在遊藝園,我看那個新來的新劇巳角,卻是我們的熟人,你猜是誰?」

  楊杏園道:「無頭無腦,我怎樣猜法?」

  吳碧波道:「那個廣告上所登的薛春絮,正是我們中學堂的同學黃夢軒,你說奇也不奇?」

  楊杏園道:「我仿佛也聽見他唱成一個名角了,不知道他卻改了名姓,還到北京來了。但是,你何以知道是他?」

  吳碧波道:「我看戲的時候,看他這個險子,就像好熟,後來越看越熟,仔細一想,卻是夢軒。我便做了個冒失鬼,跑到後臺去看看,誰知他見了我,就先叫我。這時他化了裝,活是個女學生,不然,我還不敢打他的招呼呢。他知道我們都在北京,正想和我們談談,你編完了稿子,何不來看看老友。」

  楊杏園道:「果然是他,我倒要來看看。你在那兒多等一等,我十二點鐘以前准到。」

  說完,就把電話掛上。誰知等到十二點鐘以後,自己的稿子方才編完,便趕忙坐上車子,出順治門徑往遊藝園來。

  這時,那馬路上,靜蕩蕩的,從北一直望到南頭的極端,並沒有什麼障礙視線的東西。街左邊的電燈,從面前排得老遠去,越遠排列越密,一串亮星似的,懸在半空裡。電光影子裡,不過幾輛人力車,帶著一隻半黃半白的燈,格吱格吱,在馬路上拉了過去。深夜的北風,在街心吹了下來,刮在臉上,就像用不快的剪子,一陣一陣來割一樣。楊杏園坐在車上,心裡想著笑道:「這樣的寒夜,老遠的來看朋友,這也無異雪夜訪戴了。」

  不一會兒的工夫,車子到了遊藝園。或早散完了,門口只剩了兩盞街燈,黑洞洞的,大門也掩上了,留著半邊出入。楊杏園心想,這時候還去嗎?正在猶豫之間,只見走出一個人來,側著身子,走出那柵欄門,和楊杏園對面碰個正著。他就在那黃昏的燈光下一對楊杏園仔細一看,笑著說道:「好哇!你叫我老等,什麼時候了,你這時才來?」

  這人正是吳碧波。楊杏園道:「偏偏稿子編完了的時候,又臨時來了兩個消息,所以來遲了。現在我們一同進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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