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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出穀佩蛾眉藏珠自贖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4)


  何劍塵道:「這都是阿根來告訴我的。花君到底心軟,被她一哭,心就哭軟了。就叫阿根來把我請了去,商量這件事。說來說去,至少還要預備八百塊錢。在北京是決計籌不出來的,我只好親自到天津去跑一趟,順便把幾件鑽石,就在那裡賣出去。」

  楊杏園道:「花君當真把鑽石送給你嗎?」

  何劍塵道:「這個豈能假的。」

  說著便在身上掏出一個白銀小豆蔻匣子來。打開匣子,裡面有兩隻戒指上面的鑽石,都有豌豆來大,另外一副耳圈,上面也嵌著一副小些的鑽石。何劍塵便一樣一樣拿給楊杏園看,微微笑著說道:「如何?」

  楊杏園不料花君居然有這些積蓄,還能完全交給何劍塵,真料不到的事。又是羡慕又是佩服,說道:「這四件東西,何止值一千二三百塊錢。照我看,可以到一千五。完全賣脫你就不必籌多少了。」

  何劍塵道:「你不知道,不是接了人到家,就算事的。添制衣服,買木器家具,以及家裡零用的東西,哪裡不要錢?照我算,至少還要預備一千。就是我到天津去,也沒有什麼把握,還是撞木鐘呢。」

  說到這裡,看看手上的表,已經五點了。說道:「我還要到幾個地方去。話就是那樣說,奉托!奉托!」

  說著把豆蔻匣子依舊揣在懷裡,匆匆的就走了。

  這天晚上,他就到天津去了。誰知一去三天,一文錢也沒有張羅到手,鑽石雖然賣了一千四百塊錢,差的還多,而且花君已住在小房子裡了,若叫她盡等,不但自己面子收關,恐怕還有萬一之變。在天津哪裡能住下,一點沒有頭緒,又跑回來了。自己想想,可以和我畫策的,還只有楊杏園。下了火車,一直便到皖中會館來。他一進門,便想和盤告訴楊杏園,偏偏有一個紅麻子白鬍子的老頭子,坐在他屋子裡,叫他去不好開口。楊杏園看見何劍塵來了,哪裡忍得住,便先問道:「你在天津去三天,款子等得怎樣了?」

  何劍塵皺著眉毛說道:「不要提起,我自己所指望的,竟是一錢莫名,這卻怎樣好?我本想在那裡多住幾天,一來報館裡的事,不能久請你代勞,二來花……」

  說到這裡方覺得旁邊還有一個生人,一時便把話頓住了。楊杏園笑道:「不要緊,我們這位胡三老,也是個菩薩心腸的人,最喜歡管人家這些兒女賬,你有話只管說。」

  何劍生很躊躇的說道:「你想想看,那位既脫離了原地,在外面住著,她就恨不得早一日離開他們。不然,她就不疑心我,也要防他們或有變化呀。所以我非急於回來不可。」

  楊杏園道:「但是你回了京,款子就有把握嗎?」

  何劍塵把腳一頓道:「哪裡有把握。」

  說著,又滿臉堆下笑來,連連對楊杏園拱手道:「你還得幫我一點忙。」

  他們在這裡說話的時候,胡三老坐在一邊,一聲不言語,左手摸著鬍子,右手握著兩個核桃,只是得拉得拉的搓。他見何劍塵話說完了,忽地站了起來,對他說道:「我來多這回事罷,我借一千塊錢給你老哥,完了這一樁喜事,好不好?」

  何劍生聽了這句話,真出乎意料之外。但是一看他正正派派的說話,又決不是取笑。便拱拱手道:「我剛才進門,忙得過於大意,連你老人家貴姓都沒有問,真是所謂萍水相逢,哪裡敢來相煩呢?」

  胡三老漲紅了臉道:「何先生,你以為我這一大把鬍子的人,還和你取笑嗎?你莫瞧不起我鄉下老頭兒,拿出萬把銀子來,那還真不算一回事呢。」

  楊杏園聽見胡三老說借一千塊錢給何劍塵,這一喜非同小可,正想接嘴,不料何劍塵三言兩語,把老頭子就說僵了。把一樁極好的事情,幾幾乎弄壞。連忙對他使個眼色,教他不要多說話。便笑著對胡三老道:「你老人家說話,說得到,作得到,我是知道的。你老人家在興頭上,只管幹這些英雄豪傑的勾當,可是將來令郎聽見了,不知道底細,還說我作晚的,哄騙者前輩,請你老人家借出整千塊錢來,給一個不認識的人,幹這不要緊的事情,豈不冤枉?弄到那個時候,何先生一刻兒又拿不出錢來還債,反弄得大家不好。你老人家以為如何?」

  胡三老道:「不要緊,我作我的事,哪裡許他們說一個不字。你若以為我是玩話,我明天就拿錢交出來,好不好?」

  說著又對何劍塵道:「朋友!你和我並不認識,要我借一千塊錢給你,交情上,是談不到。老實話,我是看在那位小姑娘的面子上,借錢給你的。我見她怪可憐的,借了錢給你,就好教她跳出火坑了。」

  這老頭子夾七夾八說上一遍,何劍塵一點摸不著頭緒,愣了許久,說不出話來。楊杏園笑道:「這話還得告訴你呢。你那天上天津去,不是在我這裡說許多話嗎?老先生睡在隔壁屋子裡,就全聽見了。你去後,他老人家問我,我自然都說出來,他就很佩服花君。昨日花君打電話來請我去,問你的信息,老先生他正在這裡,他說杜十娘這樣的人,難道現在也是有的,就要一路去看看。見了面之後,他自信老眼之非花,認花君是個有覺悟的女子,所以今日慨然借這筆錢給你。是君子成人之美之意。你不知道,老先生就是這個脾氣,要幫忙,不在乎交情深淺。他老人家常常自比《兒女英雄傳》裡的鄧九公,其胸襟也就可想而知了。」

  何劍塵聽了楊杏園一番話,早已心領神會,便對胡三老恭恭敬敬作了三個揖,說道:「我是不知道有這番經過,要是知道,決不會推辭的。」

  說到這裡,又向胡三老一拱手道:『哪末,就全仗您這位老黃衫客了。」

  胡三老笑道:「黃衫客這個稱呼,卻不敢當,你也不是李益一流的人。這一千塊錢,不過是借給你,暫救目前之急,又不是送給你。要是白送給你,那才算得是俠義作事啦。」

  何劍塵道:「不然,君子濟貧不濟富。我並不是借錢還不起的人,自然犯不著要老先生白送。倘若真是窮小子,老先生真送一千塊錢給我,也未可知哩。」

  這句話胡三老頗聽得入耳,摸摸鬍子,點一點頭道:「這話很對。」

  楊杏園心裡想道:「何劍塵這人,真會看風轉舵,居然大拍起來了,我索性緊這老頭兒一把,別讓煮熟的鴨子飛了。」

  便哈哈大笑道:「今日之事,痛快已極,我要浮一大白。」

  說著,拿出一塊錢來,叫長班去買上好的三斤花雕,又打電話給通商飯莊,叫他送幾樣大碗菜來。對胡三老道:「你老人家常說我不配陪您喝酒,這位何先生卻有個上斤的酒量,回頭可以和你比比了。」

  胡三老道:「喝酒我是不推辭的。不過這位何先生還沒有謝我,他怎好和我先吃起你的來。」

  楊杏園道:「有酒就喝,管他是誰的。今天算我代他謝您,明天他再還我的禮,你老人家來個雙份兒,不好嗎?」

  說說笑笑,一會子菜都來了。楊杏園便叫長班胡二拿出一把大壺,把酒燙的滾熱,然後將菜擺在桌上,點起燈來,三個人便開懷暢飲。喝到一個鐘頭以後,胡三老一人,差不多喝了一斤半,忽地站了起來,把背心一脫,搭在胳膊上,在大袖子裡,抽出一條毛絨手巾,只擦頭上的汗。說道:「不能喝了,再喝就要抬回去了。」

  說著,踉踉蹌蹌,就走了出來。楊杏園一時沒攔住他,他已經出門了,心裡正怕他摔著,只聽見院子裡「噗咚」一聲,接上一句「哎喲」,大家都嚇了一跳。要知怎樣了,且聽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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