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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事出有因雙妹通謎語 客來不速一笑蹴簾波(1)


  卻說楊杏園隔著竹叢,對那邊亭子一看,不是別人,是他一位老同學洪俊生。便走出竹叢,在亭子外繞了一個彎,走進亭子去。這亭子裡面,本來安了一盞小電燈,洪俊生看見楊杏園走了進來,便嚷起來道:「呵呀!好久不見,你好哇?」

  楊杏園笑道:「一場病,幾乎病得要死,還有什麼好?」

  洪俊生道:「我仿佛聽見你害了病了,總想來看你,無奈我被私債逼得厲害,日夜不安,鬧得喪魂失魄。這半個來月,我實在連自己都鬧糊塗了,沒有來看你,請你原諒。」

  楊杏園道:「那過去的事不要提。但是你一不供家,二不養口,一二百塊錢一個月的薪水,按月現拿,怎麼還會借上許多債?」

  洪俊生道:「一言難盡,無非是嫖賭鴉片煙。」

  楊杏園道:「你又吃上鴉片煙了嗎?年紀輕輕的,那是何必。」

  洪俊生嘴不留神,一口說了出來,收不回去,未免臉上一紅。便道:「倒也沒有上癮,不過每天和同事的在一處,躺躺燈。」

  楊杏園道:「吃煙的人,都無非是由躺燈而起。我勸你,連燈也不要躺。」

  洪俊生道:「噯,你有所不知,我們銀行裡的同事,十個有九個是抽煙的。天天和他們在一處,他們抽煙的時候,我少不得歪在床上談話。他們有時將煙燒好,順過槍來,老要我嘗一口,自然不能回回都拒絕,嘗得多了,就每天習以為慣。後來想者吃人家的煙,很不好意思,自己私下也買一點兒土,煮出來請客,就這樣糊裡糊塗抽上了。」

  楊杏園道:「現在講應酬,都少不了這東西,年輕人上癮卻也難怪。」

  他明知楊杏園這種恕詞言外有意,卻又不好再把話來分辯,便把別的話來搪塞道:「我有一段很好的社會新聞告訴你,你願意聽不願意聽?」

  楊杏園笑道:「請問,我是幹什麼的?自然願意聽呀。」

  洪俊生躊躇了一會,笑著說道:「我新聞是告訴你,並不是供給你報上的材料,我可不許登報。」

  楊杏園明知他所說的,不外乎剛才他和人談話裡面的問題,正想考察他們鬧些什麼鬼,便道:「新聞原有可登不可登之別,你且把詳情告訴我,若是與你有妨礙,我自然不發表。」

  洪俊生道:「那末,我可以放心告訴你了。你想我一個人坐在這亭子裡做什麼?難道好像你們書呆子一樣,玩什麼月,尋什麼詩嗎?老實告訴你……」

  說到這裡,他把頭伸出亭子外面,四處望望,然後把楊杏園一拉,同坐在亭子欄杆上,輕輕的說道:「不客氣一句話,就是拆白。」

  楊杏園故意說道:「你不要瞎扯,又來騙我。」

  洪俊生道:「我騙你幹嗎?不過這拆白的,並不是我。」

  楊杏園笑道:「幸虧你有這句轉筆,要不然,我的朋友都有拆白黨,我還成什麼人啦。」

  洪俊生笑道:「你不要當面罵人。你沒有拆白的朋友,我卻有拆白的朋友呀。」

  楊杏園道:「閒話少說,言歸正傳,你且把新聞告訴我。」

  洪俊生道:「我有個朋友,他是華國大學的學生,人雖長得不算十分漂亮,他是江蘇人,衣帽鞋襪卻十分時髦,學堂裡有整個月不去,倒是遊藝園每天少不了來一回。他來了又不正正經經的聽戲看電影,東處站一會,西處跑一會,只在男女混雜的地方亂鑽。」

  楊杏園道:「這種事很多,也不算什麼新聞。」

  洪俊生道:「還有啦,好的在後面呢。他一年到頭,專在這裡面鬼混,認識的婦女確是不少。他現在又想出新鮮辦法來了,說是在外頭胡鬧,身體很是吃虧,若再花錢,未免太冤。就此改的宗旨,專門注意有錢的姨太太,只要能給他錢,年紀雖老一點,姿色差一點,都不講究。俗言道的好,物以類聚,他們也居然有這一黨,這就是社會上所叫的拆白黨了。前幾天,我無意中和他在一處玩,忽然碰見同雙飯店的劉掌櫃。他疑惑我是他們一黨,第二天他就特地找到我,問我怎樣認識那華國大學的學生。

  「我說不過是在一處看戲認識的,沒有什麼深交情。劉掌櫃說:『那就好辦了。老實告訴你,現在有個很好的姨太太,托我在外頭找一個人。提出三個條件,一要是學生,二要年紀輕,身體結實,三要是江蘇人。這第二第三兩條,我都有法子辦,學生我卻一個也不認識,實在不容易找。我看那天和你先生在一處的那位學生,倒樣樣可以對付。』我起初還說:『人家是規規矩矩的大學學生,不做這樣的事,你不要瞎說。』他笑說:『洪先生,我們一雙眼睛,也不知道看過多少把戲。他是個什麼人,我還看不出來嗎?』我說:『猜是被你猜著了,不過他也是一個大滑頭,他願意不願意,他必定要自己審度一番。等我探探他的口氣再說。』劉掌櫃說:『你只管去說,我包他願意。』

  「我聽了這話,當真代他轉達,居然一拍就合。今天晚上,是他約雙方在這裡會面的日子。誰知道劉掌櫃臨時變卦,要男的方面,現拿出一百塊錢來,作介紹費,另外還要寫一張二百元的借字,限定三個月以內還清。你想男的方面,還沒見著女的是老是少,是長是短,哪裡會肯拿出這一筆錢?我聽了擱在肚裡,就沒有去,所以還沒有見面。那位學生,癡心妄思,還指望在這裡面發一筆財,你說好笑不好笑?」

  楊杏園道:「他既然索這一大筆介紹費,必定成功以後,有些油水,你何不替他辦成呢?」

  洪俊生搖搖頭道:「你哪裡知道,這一班青年獵豔家,和窯子裡的妓女一樣,外面風流儒雅,見了婦女十二分溫存體貼,實在他的心比毒蛇還惡,你不給他錢,他先不願意,他哪裡還能拿錢出來呢?」

  楊杏園只管和他說話,不覺得夜已很深,回頭望望那邊戲場,鑼鼓無聲,戲早散了。花園裡面,萬籟俱寂,抬頭望樹頂上的月亮,亮晶晶地,那些染了露水的花枝,被月亮照著,葉子上都放出一種光彩。說話的時候不覺得,這時風從樹裡頭鑽來,吹在身上,很有些冷。再聽聽遠處,一陣陣的人聲如潮水一般,正是大門口遊人和車馬喧闐的聲浪,破空而來。這時楊杏園和洪俊生的談話,雖然沒有說完,時候不早,只得各自回家。

  洪俊生一走出大門口,就碰見兩個同事,一個叫胡調仁,一個叫吳蔔微,兩個人站在門洞子裡邊,並排立著。那些從遊藝園出去的人,恰好男男女女,一個個都從他們面前過去。洪俊生在人叢裡擠了過去,將胡調仁的衣服一拉,說道:「喂!又在這裡排班嗎?等誰呀?」

  胡調仁對他丟了一個眼色,把他也是一拉,沒有說什麼。洪俊生知道他們又有什麼把戲,也就站在一處看他們鬧些什麼。

  果然,不到一會的工夫,有兩個十多歲的女學生來了。一個梳了兩個辮子頭,一個打了一根辮子,前面額頂上,都卷了一束燙髮,身上一例白竹布褂,藍羽毛紗短裙。梳辮子的胸面前,還插上一管自來水筆,雖然不是十分美貌,到也雪白的皮膚。內中那個梳頭的,年紀大一點,走到胡調仁面前,故意停了一停。他們這三個人,六隻眼睛的光線,不由得就全射在這兩人身上。

  那個梳辮子的女學生,好像知道有人注意,低了頭,扯扯那梳頭女學生的衣服。那梳頭的女學生,就低下眼睛皮,似看不看的,對胡調仁望了一眼,就挨身走了過去。三個人哪裡肯放,趕緊就在後面跟上。四面的車夫,只管兜攏過來,這兩位女學生,卻不雇車,只是走了過去。走到大森裡的後面,那個梳辮子的女學生,向那個梳頭的女學生道:「姐姐,我們雇車罷。」

  那個就提高嗓子喊道:「洋車,閻王廟街。」

  胡調仁三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當時就有幾個車夫,拉攏過來,問南頭北頭,那女學生道:「橫胡同裡,門牌零號。」

  吳蔔微聽了這話,就把洪俊生和胡調仁兩個人,往後拉著就跑。他兩個人不知道什麼事,怕是那女學生的家裡人追來了,也只好跟著走。心裡反而十分驚慌,怕惹出事來。吳卜微等那女學生離得遠了,才站住了腳。吐了一口吐沫道:「呸!倒黴!倒黴!」

  胡調仁連忙問道:「你這樣鬼鬼祟祟的,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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