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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 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1)


  卻說楊杏園移開那結子,又見下面有一張薄紙疊了四折。打開來一看,雖然字體歪斜,大小不一,倒是寫得清楚。那紙上說道:

  楊先生:

  你以今有八天沒來,不知這你是什麼意事。是那位得罪了你呢!還是我得罪了你呢?我想:一定不是為我,若是為他,你就不來。你的心事,我才小得,那何必呢?我的事你也種小得,可連,我有好多話,不和你說,我去和誰說呀?人人都說王連苦,我比王連苦十分,今天老五進城,我送你兩樣東西,兩個西瓜,是圓圓的意事,這紅節子,是你告我的,什麼節同心,就表一點我的心把?信寫得不好,你不要見怪,望你見信就來,千結!千結!

  問你好

  你妹梨雲老七


  這信統共不到二百個字,以情書論,一句也不得力,又沒有文法,又是別字。在平常人眼光看起來,可算是一個談笑的資料,可是楊杏園帶猜帶看,句句都打入他的心坎裡去。並且想道:「她不過念了一本半《千字課》,就能寫信,總是聰明人。要不是落在火坑裡,焉知不是一個可造之才。無論她誠意如何,寫起這封信來,也很不容易,就這一點,教人就很可感激哩。」

  想到這裡,不免一陣臉紅耳熱,心中說不出來一種感想,又是煩惱,又是痛快。

  原來楊杏園哀樂中年,早已無心歌舞之場,只因梨雲生得嬌小可憐,善解人意,總教他無法擺脫。偏偏梨雲的領家,又是一個有名的無錫老三,她要敲起竹杠來,一百五十,你就得應酬她。要不然,當你卿卿我我的時候,她捧著一管二馬車的水煙袋,也坐到一塊來,有一句沒有一句的,便對梨雲說,鞋子店裡的賬欠上多少了,裁縫工錢欠上多少了,哪裡的會錢到期了,小房子的錢已經欠了好幾個月了,嘮嘮叨叨,說一個不斷。你插嘴不好,不插嘴也不好,教你真是難受。這還是善說啦,有時候也就硬說,誰的屋子裡今天有花頭,誰的客人肯花錢,說梨雲沒有手段,屋子裡老是冷冷清清的,阿要坍台?再一看看那一張肉臉,板得一點笑容也沒有,梨雲低著頭,嚇得哪裡敢說一個字。有時候,楊杏園厚著臉皮,替她頂上兩句,說北京各機關,都是整年的不發薪,一班老爺們,自己的衣食都維持不了,哪裡還能在外面逛,胡同裡生意清些,也是勢所必然。況且老七是個清倌人,有這樣的場面,也就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啦。無錫老三說:「啊喲!楊老爺,我們吃這碗堂子飯,真不容易,你哪裡知道呀!」

  說到這裡就要背上一大本賬簿,又指著梨雲說:「阿囡年紀輕,好勝不過,看見人家穿的什麼好看,她也要穿什麼,人家戴的什麼時新,她也要戴什麼,我哪裡忙得過來。你要不答應,她就鬧小囡脾氣,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有時候連飯也不吃。楊老爺,你是知道的,我是把她當作肚皮裡出來的一樣看待,總拗她不過,只得借債和她弄了來,就是這一項,就大鬧虧空了。」

  楊杏園聽了她這一篇議論,哪裡有什麼法子駁回,到了終局,總是鼻子裡哼著答應一陣了事。因此一來,他覺得到梨雲那裡去,樂不敵苦,懶得去了。這天他接著梨雲的信,才兜起了他的心事,心想不去吧,不說和梨雲的交情如何,就看這一封信的情面,也不能那樣決絕。去吧,又恨極了那個無錫老三。盤算了半天,不覺已到吃晚飯的時候,等到晚飯吃過,再也忍耐不住,只得穿起長衫,吩咐車夫拉車出去。上車的時候,輕輕的對車夫說了「韓家潭」三個字。

  原來這冶游的朋友,白天是沒有什麼癮,一到了晚上七八點鐘的時候,晚飯吃過,無事可做,就會想到胡同裡去。要是有兩三個同志在一處,就有一個人笑著先開口,說道:「去吧?」

  第二個人必定笑著答應道:「去呀,先上哪一家呢?」

  再不待第三句,不由得腳就動起來了。還有一班人走得慣了,竟有一定的時刻,到了時候非去不可。要不去就好像這天晚上,有一樁事情沒做,心裡老是不安。照這樣說來,楊杏園這晚的行動,也就國法人情,皆可相恕的了。

  他到了松竹班,那毛夥都認得他,早提著嗓子嚷道:「梨雲,七小姐!」

  叫了一聲,這就算告訴她客來了的意思。梨雲掀開一角門簾子,望了一望,見是楊杏園,笑著說道:「哎喲!稀客!」

  楊杏園也笑著說了一聲道:「稀客!」

  一進門就看見無錫老三,穿一套半黑半黃舊湘雲紗的褂褲,袖子卷起高高的,露出碗來粗的一隻胳膊,坐在白竹布蒙的沙發椅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扇扇子。她一看見楊杏園進來,笑著站起來道:「真是稀客,大概今天是走錯了路罷?可憐老七一天也不知念了多少遍,說不知道是什麼事得罪了楊老爺,真是嘴也念幹了。」

  楊杏園笑著問梨雲道:「這話當真嗎?」

  梨雲道:「你說真就真,說假就假。天氣很熱的,脫了長衫,正經坐一會罷。」

  說著,便走過來和楊杏園解鈕絆。楊杏園把鼻子嗅了幾嗅,說道:「好香。」

  低頭一看,看見梨雲胸面前鈕絆上,掛了兩朵白蘭花,便低著頭拿鼻子湊去聞。梨雲輕輕的一推道:「自在點?。」

  楊杏園還沒有說話,只聽見院子裡嚷了起來,有一人操著一口藍青官話,嚷道:「也不打聽你老爺是誰?對你直說了罷,陸軍部,劉都督駐京代。表處,我都有差事,惹起我的火來,仔細我寫信給警察廳,請他來封你們的大門。」

  楊杏園聽了這話,就把門簾子掀開一點兒縫,對外張望。只見兩個大高個兒,站在院子中間,一個手上拿著一根手杖,指手劃腳,在那裡罵人。一個便拉著他走,說道:「走罷,咱們別和他一般見識。」

  那人便搖著手杖,帶罵帶說的道:「這不能放過他們。咱們哥兒倆身上,哪天不有幾十張鈔票,要照他們這樣說,我們都使的是假的,要給總長和劉都督知道,不說咱們哥兒倆損壞他的名譽嗎?你別攔我,我就打電話給辦公處,叫他們來人。」

  這些毛夥聽見他叫人的話,也有點兒害怕,都遠遠的站著看。還好,另外一個大個兒,死命的把他拉住,不讓他去打電話。誰知他兩個拉扯得厲害,長衫裡面,掉下一樣東西來,毛夥搶上前拾起來一看,卻是一條蔥綠色物華葛女褲。那一個大個兒,看見露出了破綻,只當沒有事,舉起手杖,指著毛夥罵道:「我沒有工夫揍你這班王八旦,回頭我叫人來收拾你們!」

  說著,就和那個大個兒,一路罵著出去了。這裡龜爪子,都笑了一陣,說:「這樣的客人,要是多了,姑娘們的衣服,都得保險才好。」

  楊杏園聽見也笑了,便脫長衫,坐在風扇旁邊。這時,阿毛早捧出半個黃瓤西瓜來。楊杏園道:「我今天在家裡吃一天的西瓜,早吃夠了,不能再吃了。你們要吃,請隨便罷。」

  無錫老三道:「家裡是家裡的,我們這裡,是我們這裡的,總得嘗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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