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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寂靜禪關奇逢訝姹女 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2)


  有一天正午的時候,吳碧波走到正殿上來,又來找性慈,卻不見他。就是兩個小和尚,也不知哪裡去了。他就由正殿上踱過階簷來,忽看見那東配殿,往常不開的院門,已經虛掩著了。心想:「我到這廟裡來了許久,這東配殿還沒有進來過,卻要看看這裡面,比西配殿如何?」

  便順手將門推開,側著身子進去。這裡面一樣是一架葡萄,左右廂房,都是空的。上面三間配殿,供了三尊佛,中間是觀音大士,左邊送子娘娘,右邊是個鬚髮俱白的月老。大士面前兩枝紅蠟幹子,還是油汗淋淋的,中間插了一把半截的茄南香,香煙繚繞,繞成一個一個的小圈兒,慢慢大,慢慢往上繞,一直繞到屋頂去。這配殿裡一點聲息也沒有,但是看這個樣子,好像沒有多久的時候,這裡有人來進過香似的。

  他正在這裡猜想,忽然低頭看見蒲團旁邊,有一塊鮮紅奪目的東西,撿起來一看,卻是一條大紅織花亮綢手絹。他拿在手裡,只覺一陣濃馥撲鼻的香氣,沁入心脾。這分明是婦女們所有的東西無疑了,何以落在這個地方呢?他又想道:「哪個廟裡,沒有太太們進香!這大概是敬香的太太們丟下來的,也不算一回事。」

  便把那手絹疊起,揣在口袋裡。因為看見佛龕後面,還有個小門,裡面射出光線來,好像這後面,還有出路,便推開這門進去。轉過佛龕,果然是個小院子。院子裡擺了許多花盆,和一隻金魚缸。上面三間住房,兩明一暗。吳碧波正要進去,只聽見東邊房裡,有一陣男女嬉笑之聲,他好生奇怪,趕快縮住腳,退了回來,藏在金魚缸後面。這金魚缸上面,正長出了幾十稈傘大的荷葉,疊起一座翠屏一般,正好把他擋住。他就把上半截身子鑽在荷葉背後,側著耳朵聽他們說些什麼。只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道:「我好幾回要請你教我念大悲咒,總是沒有工夫,今天你可好好的教給我。」

  就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笑著說道:「你要學這個作什麼?」

  這人正是法航說話。

  這女的說道:「我聽見說,大悲咒是最靈的佛經,一天念上幾十遍,有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搭救我們。」

  法航笑道:「你們吃好的,穿好的,出來坐的是汽車,在家裡住的是高房子,風不吹,雨不灑,有什麼災難。」

  那女的笑道:「呆瓜,我也應當修修來生哪!今生給人家老賊作姨太太,來生還替人家作姨太太嗎?」

  法航笑道:「那末,你是望來生嫁個好丈夫,一夫一妻,白頭到老的。要是來生,我還是這個樣子,又沒有出家,你嫁我不嫁呢?」

  那女的道:「來生你要不出家,是個小白臉兒,那又不要我了。」

  法航道:「阿彌陀佛,像你這樣的人作老婆,還說不要,那個人也是沒長眼睛珠子了。我是怕你家大人利害,要不然,我就還俗帶你逃跑,我也是情願的。」

  那女的笑道:「賊禿,你打算拐帶良家婦女,我要到警察廳告發你。」

  法航笑道:「你捨得麼?」

  就聽見嘻嘻哈哈,笑作一團。

  那女的道:「別囉吵,太不像樣子。」

  又聽見她說道:「小桃,你到院子裡去玩玩,我不叫你,你不許進來。」

  就聽見一個小女孩的聲音,答應著走了出來。吳碧波原想走開,免得撞破,大家難為情,他忽然又轉一個念頭,想道:「既然到此,索性看一個究竟。」

  便依舊藏在荷花缸後面。這時,屋子裡走出來一個小女孩,約有十一二歲,頭上梳兩條辮子,身上穿了一套半新不舊水紅洋紗的短衫挎,鈕扣邊也掛著一條白紗手絹。小小的白胖臉兒,配著一頭漆黑頭髮,卻也玲瓏可愛。大概是個很得意的小丫頭。吳碧波也不去驚動她。聽那上面屋子裡時,先還是平常的聲音,在那裡說笑,後來聲浪越久越小,一點兒也聽不清爽。那個小丫頭倒也聽話,只在院子裡玩,卻不進去,也不離開。

  吳碧波看到這裡,已猜透了十二分。等那小丫頭玩到院子那邊去了,輕輕的由荷花缸後面,退了出來。依舊走配殿上繞到前面,打那小院子門出來。剛一出門,頂頭就碰見那兩個小和尚。這兩個小和尚,一個叫慧風,一個叫慧月。這慧月年紀大點,很懂世情,他一見吳碧波從東配殿出來,嚇了一跳。吳碧波卻裝著沒有事似的,笑著道:「我指望東配殿很深,原來像百配殿一樣,也是一進。」

  慧月見他沒有往後去,心裡才落了一塊石頭。也笑著說道:「我正想找吳先生下象棋,原來卻在這裡。走走走,我們下棋去。」

  說著,拖了吳碧波就往西配殿來。吳碧波被他逼得沒法,只得和他下了一盤棋。那慧月走來就下當頭炮,吳碧波又沒有起馬,只幾著棋,就下得大輸特輸了。其實他哪有心下棋,一心要偵探那邊肉身佈施的,究竟是個什麼人。便把棋盤一推道:「算我輸了罷。我身體不很舒服,要去睡午覺呢。」

  慧月巴不得他去睡,並不攔阻他,只去收拾棋盤上的棋子。他等吳碧波睡了,走出院子去,將院門隨手一關,就在外面反扣上。吳碧波聽得關院門的聲音,一骨碌就爬起來,由門縫裡望外張看,那慧月和慧風交頭接耳,正在那裡說什麼呢!吳碧波都看在肚裡,絲毫不去驚動他們,便搬了一張睡椅輕輕的攔門放下,自己躺在睡椅上,只把眼睛對門縫裡張看。

  約有一個鐘頭,東配院的院門,呀的一聲開了。裡面共走出來三個人,第一個是那法航和尚,第二個是那小孩子,最後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婦人,梳了一個如意頭,前面的覆發,直罩到眉毛上,擦了一臉的胭脂,穿了一件蔥綠色的單褂子,下面也系了一條黑紗裙子,下面是一雙半大腳,穿著綠緞子平底鞋,水紅絲襪,把一隻手扶著那小女孩子,慢慢地走出大殿來,卻由大殿道上往大門口去,走到院子當中。那婦人對法航道:「你不必送了,我們花園裡那些花兒匠,正澆水呢。」

  法航道:「我們對施主,應當客氣,總要送到大門口,才是道理呀。」

  那婦人道:「你不要說這些客氣活,你留神替我找找那條手絹是正經。東西值不了什麼,我可個願意外人撿去。」

  法航道:「除非沒丟在這裡,丟在這廟裡,一定可以找到的。」

  那婦人才沒有說什麼,扶著那女孩子走了。吳碧波看了這幕趣劇,才相信鼓兒詞上所說和尚設地窖的話,很有來歷,絕非信口誣衊佛門弟子。只是這個婦人,卻是誰呢?也虧他忍耐的調查,兩三天的工夫,他在老和尚性慈口裡,話裡套話,也知道一點來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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