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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5)


  到了次日,他們直睡到一點多鐘才起來,旅館裡有的是現成的梳頭老媽,妹督就吩咐茶房,叫一個老媽進來,給她梳了一個頭。李俊生卻買了幾份日報,坐在一邊看。頭梳完了,妹督給了老媽一塊錢,說道:「你明天來,我明兒還住在這兒呢。」

  老媽子謝著去了。妹督笑著對李俊生道:「到了白天,旅館裡就不方便了,胰子擦臉粉一點也沒有,梳了頭,就這樣隨隨便便的,我卻弄不慣。我現在急於要到親戚家裡去拾落拾落。我們就是依著昨晚那個話,今天晚上在新世界會面罷。」

  說著她把茶房叫了進來,說道:「你暫為不要開賬,我這裡給你十塊錢,你把房間給我留著。」

  說畢,就在錢袋裡,拿出一張鈔票,交給茶房。茶房答應了幾個「是」,退了出去。妹督笑著握住李俊生的手,又摸摸他的臉道:「好孩子,別忘了我的話,晚上再會罷。」

  說畢,一撒手,提了她那個錢袋,挺著胸脯子走了。李俊生坐在屋子裡,就聽見她那高跟皮鞋的響聲,由樓上回廊裡直響到樓梯邊去。心裡想道:「這婦人到底是個什麼路數,真叫人看不出。說她是姨太太吧?看她又不是下賤出身,而且舉止動靜,又很有些大派。說她是小姐少奶奶吧?決不能這樣沒有拘束。說她是拆白的吧?我有什麼可拆的,況且從昨晚到今天,她差不多已經花了二三十元,她又圍著什麼呢?」

  猜了半天,還是猜不出來,心想,「管他呢,反正是樁便宜事,且和她在一處混混再說。到了今晚,我總可以看出一點形跡來的。」

  他打定主意,也就處之坦然。洗洗臉,吃吃飯,已經兩三點鐘了,正是到新世界去的時光。雇了車子,一直就到新世界去。到了晚上,妹督自會來找他回旅館。這樣一禮拜下來,雖說不到什麼戀愛,兩個人已經混得極熟了。李俊生因屢次要探她的來歷,都被她嚴詞拒絕,只好罷了。但是彼此天天在一處,說來說去,妹督少不得要露出些破綻來,李俊生也猜透了幾分,都擱在心裡。

  到了第七天晚上,妹督笑著拍著李俊生的頭道:「你這孩子,跟著我玩,大概有好幾天沒回學堂去了。」

  李俊生道:「只要你不嫌我,我一輩子跟著你,也是情願的。管他學堂裡作什麼?」

  妹督笑道:「看你不出,也會灌起米湯來了。」

  說著在錢袋裡掏出一遝鈔票來,交給李俊生道:「這幾天,你也瘦了許多,這一點子錢,給你買點大補的東西吃。」

  李俊生道:「你前天給我的二十塊錢,我還沒有用一半啦,怎樣又要使你的錢。」

  妹督道:「你別管,我給你,你收了就得了。」

  李俊生當真收下,不知道她是什麼用意,也就有點不好意思查點數目,只塞在床上枕頭底下。晚上依舊和妹督說說笑笑,到兩點多鐘才睡。

  次日李俊生醒來,忽見床上少了一個人,心想今天她怎麼先走了,正不解緣故,一眼看見枕頭上擺著一張紙條,急忙拿過來要看,卻被一根小金針兒插住。李俊生把金針拔起來,拿過紙條,就枕頭上一看,上面寫道:「我現在回天津去了,何日再來,很說不定,若要有緣分,自然會見面的,你別惦記我。留下金針一根,就當紀念品罷。」

  李俊生擦擦眼睛,重新一看,可不是那幾句話嗎?摸了摸枕頭底下的鈔票還在,拿出來數一數,一共是六十塊錢。李俊生想道:「這明明是她絕我而去了。我說哩,她昨天晚上,於嗎給我這些錢?原來她是大有用意呀。」

  自己想著呆了半天,也不知道什麼事得罪了人家。但是仔細想起來,又像不對,因為人家要見怪,也不會給許多錢呀。自己一個人想來想去,究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一面穿衣服,一面下床,便按著鈴叫茶房進來。茶房一進門,先不讓李俊生開口,便帶著笑容說道:「李先生,所有的賬,太太都算清了,您今天不走嗎?」

  李俊生隨口答說:「不走,」

  但是看那茶房的臉色,他心裡很懷著鬼胎似的。便把話扯開,叫茶房倒水泡茶。洗了臉之後,喝著茶,也照往日一樣,買了幾份日報看。誰知心上有事,報儘管看不下去,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上面說什麼,上面二號字的大題目,還會念不出句子來。把報一丟,自己躺在一張沙發椅上,眼睛望著天花板,只是呆想。想了半天,只想出一個主意,是在這陽臺旅館再住一天,或者人家回來,也未可知。

  這天晚上,李俊生也依舊到新世界城南遊藝園混鑽,希望將妹督碰著。那晚吳碧波在煤市街口遇見他,就是這個時候了。他在新世界遊藝園戲場站在男座上,伸著一個脖子,把一雙眼睛,對女座裡飛電也似的去望。只要是梳著燙髮的,就拚命的釘上幾眼,看他是心上的人也不是。鬧了一晚,結果,一點影子也沒有,仍舊回旅館住了一宿。

  到了次日,李俊生一想,這完全是絕望了,在旅館裡多住一天,便要多花三四塊錢,還是回學校去罷。決定了主意,他就垂頭喪氣的回去。白天雖然上課,到了晚上,他還是放心不下,總要跑出城來,在新世界遊藝場兜兜圈子,以為總有一天碰得著那婦人。

  直鬧了一個多星期,才慢慢淡下去。日後有一天,在第一舞臺看戲,出門的時候,也遇著那婦人一回。他也慢慢的挨上前去,把眼光射在她身上,很想招呼一聲。誰知那婦人揚著頭睬也不睬,走出大門,坐了汽車,飛也似的逕自去了。從此以後,他才死心塌地,不害這個單相思。也究竟猜不透這婦人是什麼人物,好像做了一場夢一樣。後來他告訴吳碧波,吳碧波仔細想了一想,說道:「我們同鄉,有這一個怪物。照你所說的模樣兒,和她的舉止動靜,那是姚慕唐的妹妹無疑。你沒有發生什麼意外,那是你的萬幸了。」

  李俊生聽了這話,倒抽了一口涼氣,從此不敢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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