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一九〇


  這時,太陽還沒有由山頂上爬出來,只是東邊山後,一片燦爛的金光。山的陰處,涼風習習,吹到人身上,倒很是爽快。她順著人行的石板路走,腳踢著路草上的露水珠子,光腿的腳背都是涼的。她這時猛然想起一件事。昨天看到二小姐的時候,記得她是穿了襪子的,自己光了兩條腿,這是不是有點失禮呢;慎重一點,還是穿上襪子為妙。於是轉身回家,找了一雙絲襪穿上。這絲襪是肉色的。還是戰前的遺物,穿上之後,將腿伸直,來回看著,又感覺得不妥。這襪子顏色鮮豔光滑,不是寒酸的公務員家中所應出的現象。二小姐見了,可能把她的同情心,完全減少,於是把那絲襪子脫下,重新換了一雙灰色的線襪子。而且這襪子上有跳紗。用棉線縫聯起來,正可以代表著窮苦。換好了襪子,又站著出了一會神,覺得再沒有什麼破綻,才二次出門去。

  方公館在這鄉下,是第一等的洋式房子,恐怕這地方自有史以來,也沒有建築過這樣好的房子。在高達兩裡路的山巔上,用青石和青磚,建築了三層樓的大廈,由山腳下直到屋子的走廊,全是大青石塊,砌著寬可一丈的坡子路。這路砌得像洋樓的盤梯一樣,旋轉著上了山坡,而四周都是松林環繞,風景也十分好。奚太太平常也走山麓下過的,抬頭看著這立體式的洋樓,塗著淡綠的顏色,矗立在高山上,倒覺得這是人間的神仙府。

  抗戰期間,到後方來的人,誰不是冒著莫大的犧牲,來掙這口硬氣的?這裡就是數人住著竹片黃泥夾壁的屋子,屋頂上只蓋了些亂草。而方家卻是這樣舒服,單說這大青石砌的山坡,也夠窮公務員蓋幾百間瓦房的。所以她每次經過這裡,受了正義感的衝動,總得在路上吐出幾片口沫。

  這次不然了,她到了山腳下,首先定一定神,對那青石山坡的起點所在,先注視了一下。因為那地方對峙著立了兩根石柱,好像是個山門的形勢。那裡就站著一位守門的衛士。要上山,首先就得說服這個人。她注視過後,她高興起來了。這個衛士,就是昨天送東西去的一個。他必然認識。於是緩步前去,先向那個人點了個頭,笑道:「這位先生,你還認識我嗎?」

  他笑道:「我怎麼不認識?昨天下午,我還送東西到你家去的。你真到公館來回謝嗎?」

  奚太太道:「那是當然呀。我怎麼上山去呢?」

  那衛士對於她這個要求,並不認為是意外。點了頭笑道:「你來得正是時候。二小姐早上起來,要在屋外面散步,沒什麼事。我送你到第二段崗位罷,你隨我來。」

  奚太太雖不懂他是什麼意思,也就跟了他走,走到半山腰裡,山坡路轉彎的地方,有個六角亭子,那裡又有一個衛士。護送上山的人,向前對他說了,他引著奚太太,再向山上走。她這才明白了,這就是所說的第二段崗位。由第二段崗位再上百多級梯子,就到了那立體式的洋樓下。在山腳抬頭看這所別墅,高高站在山頂上,好像並不怎樣寬大。及至到了面前,一片大廣場,就在樓面前,雖然是山頂,也栽滿了各種花草。立體式樓牆外,留有一排四五丈高的松樹,每棵樹的枝葉,修剪得圓圓的,像一把傘。在樓和廣場之間,長了一道綠走廊,有錢的人,真也能夠利用天然的風景。

  奚太太正在賞鑒這建築之美,那樓底下正門裡,就同時出來兩個人。他們都是穿了白哢嘰布短褲,紫色皮鞋,上身是草綠色綢子的夏威夷襯衫。而且,各人手上帶著金鏈子手錶。奚太太認得,他們是經常由村子裡經過的。乃是劉、王二位副官。劉副官點了頭笑道:「奚太太早哇,這個時候,就到這大山上來了。」

  她道:「專誠拜見二小姐,不敢不早。我可以請見嗎?」

  劉副官對他周身上下看了一看,笑道:「昨天二小姐回來,倒是提起你的。我替你去請示一下罷,你也不會白來,我讓你在公館裡參觀參觀。」

  奚太太道:「那還是請你在二小姐面前,多美言幾句。我到這裡來,就是感謝二小姐,必須向她鞠躬致敬,方才能夠心裡痛快。」說著,她連連向劉、王二位副官點了幾個頭。劉副官笑道:「這也好,你隨我先到樓下客廳裡坐著罷。」

  她跟他由門廊裡進去。左右兩方,是個對照的客室門,懸著碧色珍珠羅的垂簾。劉副官引她到左邊的客室裡坐著。那裡是綠色皮的大沙發兩套,中間圍著一張矮圓桌,也是由繡花綠綢子蒙著的。那腳底下的地板,更不用說,漆得像鏡面子那樣光滑。這在戰前,當然不算什麼,可是在這避難的疏建區裡,無往不是泥牆草屋。屋子裡的家具,除了竹子的,就是白木不上漆的。現在看到這樣堂皇的佈置,實在耳目一新。尤其是在這樣的高山上,向來是人跡不到。這樣貴重華麗的東西,居然搬到這裡來陳設著。這簡直是個天堂。牆上掛的字畫好歹是分不出來,可是那作家的題款,卻多是很有名的人。

  她走上山來,本就是一身熱汗。現在到了這裡,耳朵裡一點聲音沒有,第一就感到這身子換過了一個環境。屋子外的樹木,和屋子裡的家具,全是綠陰陰的。山風由窗紗裡吹了進來,不但一點不熱,而且那涼氣撲到身上,卻是讓人毫毛孔有點收縮。她心裡想著,若是這樣抗戰,就是抗戰一百年,那又有什麼關係?怪不得在這裡服務的人,連轎夫都是歡天喜地的了。這時,聽到一陣腳步響,有人操著上海音的國語道:「這個人倒算是多禮。既然是表示敬意的,就讓她來罷。到二層樓見我。」

  那腳步聲就由客室外的門廊,走上樓去了。奚太太曉得這是二小姐,趕快牽牽自己的衣襟,又理理自己的頭髮,然後站在屋子裡等著。劉副官一掀紗簾,向她招了兩招手,她也就跟著他走了出去。這門廊轉彎,有個靠壁的衣帽架子,配合了兩塊大玻璃磚的鏡子,奚太太向鏡子裡看時,一個棗子臉的人,穿了一件舊藍布大褂,瘦削著兩隻肩膀,像是衣服沾不著身。尤其是那臉色不正常,又好像是被捕的犯人,要到法庭上去聽候宣判,滿臉帶了恐懼的情緒。她心想著,這不就是我奚太太嗎?怎麼會弄成這樣一副形象?

  她這樣一懷疑,對那鏡子就多看了兩眼。劉副官回轉身來,向他又招了兩招手,輕輕地叫著來。奚太太為了要把鏡子裡所表現的缺點,予以糾正,她就極力聳起兩塊腮肉,並翹起兩隻嘴角,當是由內心裡發生笑容來。兩隻肩膀,也微微地抬起。因為如此,這兩隻垂下來的手,就有點像張著翅膀似的。走到二層樓口上。劉副官回過頭來看到,卻嚇了一跳,低聲問道:「奚太太,你這是幹什麼?」

  奚太太道:「我不幹什麼呀。我怕我的樣子,過於愁苦。特意放出一點笑意來。這樣,也免二小姐見了我們說是來求事求錢的。」

  劉副官搖著頭,同時搖著兩手,笑著一彎腰道:「不用,你還是自然一點的好。我看了都受不了,何況是二小姐。」

  奚太太沒想到自己特別的謹慎,倒反惹起人家的不滿,只得強笑道:「專誠來見二小姐,我是怕太隨便了。對二小姐失敬。」

  劉副官笑道;「若是你怕失敬的話,倒是照老樣子去好些。你兩隻手別張開來呀!這好像是沾了兩手油,不敢挨著身體似的,那是怎麼回事?」說著,他還親自把她兩隻手扶了一扶。奚太太到了這裡,也只好一切都由著他擺佈,把姿態恢復了平常的樣子,跟了他走去。到了樓中間,有兩扇闊大的白漆門,張開著,又是垂著白紗的垂幕。隔了漏紗,就可以看到裡面的陳設,擺得富麗堂皇。因為她到這裡,已沒有工夫,也沒有勇氣,敢去仔細端詳。她已看到二小姐身上穿了件杏黃色繡牡丹大花的睡衣,在屋子裡端坐著。她坐的是一張極大的沙發,上面鋪了織花的龍鬚草席。在沙發面前,擺了一張茶几,上面放了一方福建烏漆的托盆,裡面有西洋瓷的杯碟,有銀制的刀叉。這不用說,是二小姐進早點用的。在這個疏建區裡,不要說用這些洋東西是不可能的事,而且也很少聽到說。連整個大重慶,西餐館子的西餐,每人就只有刀叉一把,杯碟早就改了國產瓷器。二小姐在家裡,就是這種排場,這實在把整個大重慶都比下去了。她還沒有進去看主人翁,早已震驚,這已不是重慶人家了!

  她這樣怔怔地站著,聽到二小姐說了句「叫她進來罷」,劉副官就代掀著垂下來的紗幕,點了頭請奚太太進去。她走到那大客室裡,還是先來個鞠躬禮。二小姐向她將下巴頦點了兩點,問道:「你來到我這裡什麼意思,要找什麼事情工作嗎?」

  奚太太心裡,當然是如此。不過她想到了,原來是說明了向二小姐致敬的,現在決不能見面就承認這句話,便笑道:「承二小姐賞了那些東西,今天特意來致謝的。」

  二小姐提起托盆裡的牛乳罐子,向咖啡杯子裡斟了去。很不在意地向她回話道:那些月餅呢?是人家送我的。我在這裡也只住幾天,吃不了這麼些個。都賞給底下人了。賞完了還有餘,所以送點你的孩子吃,放在我這裡,也許是白喂了耗子。至於豬肉和米,也是這樣。我賞給公館裡的聽差、轎夫們各一份。給你的多些,大概夠兩三份,這算不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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