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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奚太太道:「是的,都是公教人員家庭。公教人員的生活……」

  二小姐對於哭窮求救濟的話,聽得實在太多了,憑了她的經驗,不但人家說完了上句,她就知道下旬是什麼,而且只看人家的顏色,她就知道人家是什麼意思了。所以奚太太說到這裡,她立刻就攔阻著道:「公教人員的生活,現在不算壞呀。你們沒有到戰區去看看,我們在前方作戰的士兵,那都過的是什麼生活!人家不但生活苦,而且還要拼了性命去打仗呢!這地方風景很好,柴水又很便宜。你們住的這房子,既然是風景很合宜,而且空氣新鮮,這太舒服了。還有一件好處,就是這裡四圍是山,中間是個深谷,對於躲避空襲,乃是很安全的地方。現時在重慶住家,要找這樣一個安全地方,那是很不容易的,你們住在這裡,實在是應該十分滿意的。」

  奚太太想著,有新鮮空氣,人就該滿意,難道人生在世,光呼吸空氣,就可以過日子嗎?她心裡這樣想著,臉上自也透出了一點猶豫,對二小姐勉強地笑著,像是有話要說出來,卻又忍了回去,只是對著人家揚著眉毛。

  站在馬前馬後的那些護從人士,看奚太太那種吞吞吐吐的樣子,不用多所揣測,就可以知道她是求援助的。無論所求的是經濟或權力,這都是二小姐向來討厭的事。等到她開口出來,二小姐再予拒絕,倒不如不讓她開口。這就有名護從,走了向前,擋著馬頭向二小姐道:「時間不早了,二小姐快回公館罷,恐怕完長有電話來。」

  二小姐向奚太太看了一看,又向遠處站在各家門口的人看了一看,然後將馬鞭子指著奚家那幾個小孩子道:「他們倒是怪好的,歌唱得不錯,回頭送點月餅來給他們吃罷。」說著一兜韁繩,馬抬頭便走。

  奚太太正是站在去路上,想鞠躬道謝,搶著偏身一躲,這路邊就是一堵四五尺高的小懸崖,身後沒有了立足之地,她身子向後仰著,兩隻腳掙扎著要站立起來的時候,重心已失,來了個鯉魚跌子,翻著滾到崖底下去。所幸這崖下是一片深草地,她在深草叢中,滾了幾滾,卻自行爬了起來,坐在草叢裡。

  原來二小姐看她滾下去,騎在馬鞍上,是怔了一怔的。現在看到她又坐了起來,卻聳著雙肩,咯咯地笑了。她將馬鞭子在馬屁上,隨便敲了兩下。那匹棗紅馬,四蹄掀起,踏著石板路,篤篤有聲,徑直走了。那些護從們,有的跟在馬後跑,有的站著對奚太太看了一看,也繼續跟著走了。奚太太眼望了他們走去,慢慢由深草裡爬了起來,低頭向身上看著,衣上、腿上、手臂上,粘遍了兩三分長的軟刺。

  大家看到她這樣子,都忍不住要笑,有些鄰居,已經縮回到屋子裡去了。奚太太站了起來,兩手互相摩擦著手臂上的軟刺,無奈那軟刺粘得緊緊的,無論如何,搓不下來。她走出了那草叢,將手抖動著衣服,連抖了十幾下,刺毛也不曾落下來一根。再走到石板路上,將腳連連跳躍了十幾下,那在腿上鞋子上的刺,依然不曾掉下一根。

  她看著左右鄰居,全向她望著,她也不免惱羞成怒了,將手指著大路的去程道:「中國就亡在這財閥手上,他們家只知道掙錢,只知道搜括民脂民膏,不把這些人打倒,中國沒有打敗日本的希望。」

  她這樣說著,那三個孩子也追過來了。大家圍著她,七手八腳,在她衣服上鉗刺。她頓了腳道:「滿身幾十根刺,鉗到哪一天,我回去洗個澡罷。真是倒黴極了。」

  大孩子道:「媽媽和騎馬的人那樣客氣,她還把媽媽撞到崖下去,真是豈有此理。」

  小孩子道:「我們和媽媽鞠躬,媽媽和那個人鞠躬,真是好玩得很。」

  奚太太板了臉道:「胡說!我和她鞠躬,她也得配!我是有心騙她下馬來,讓她看看公教人員的家庭。她倒是很乖巧的,不肯下來。我遲早看到她們財閥垮臺,我們老百姓要努力打倒中國的財閥。」

  她說到這句話,十分感到興奮,就抬起一隻手來,高舉過額頭,高聲叫道:「打倒中國的財閥,打倒搜括民脂民膏的財閥,打倒財閥的女兒。」

  她越叫聲音越大,叫得所有忍住笑進屋子的鄰居,又走了出來。

  吳春圃先生,實在也不願和她開玩笑的。可是看到她這樣大為興奮,實在是忍耐不下去。這就先聳了兩聳肩膀,老遠望了她道:「奚太太,你怎麼了?在空曠裡演說嗎?」

  她依然舉著手道:「這些財閥,沒有一點良心,把國家弄成這個樣子,他們還要搜括民脂民膏,我們不把他打倒,那怎麼能讓老百姓抬頭?老百姓不抬頭,抗戰是不會有希望的。誰要發起打倒財閥,我決定參加。」

  她說著,非常得勁,臉皮漲紅了,頸脖子也氣漲了。就在這時,大路上有兩個二小姐的護從,一個人提了一個大包袱,匆匆地向這裡走了來,遠遠地抬了手,叫道:「奚太太,等著,二小姐有東西送來了。」

  奚太太還是紅著頸脖子,餘怒還沒有發洩乾淨。聽到人家叫著說是二小姐有東西送了來,這就先把臉上的紅色,平淡下去了。站在路上,等了那兩個人,到面前向他們點了兩點頭。那兩人不是先前在二小姐當面那樣昂頭天外了,到了面前,就含了笑道:「奚太太,我們二小姐,對你的印象很好。這裡兩個包袱,一包是月餅水果,還有幾斤豬肉,這都是交給你的孩子們吃的,這個包袱呢,是兩斗米。過兩天,你可以去謝謝二小姐,快接過去罷,沉甸甸的,我們拿不動了。」

  奚太太對這些東西;倒只是看了一眼而已,對於「二小姐印象很好」這句話,比喝了一劑清涼散,還要高興十倍,笑著身子一扭道:「怎麼著?二小姐對我印象很好嗎?她真是個賢明的人啦!」

  現在這兩個方家隨從,要到奚太太家裡去,她倒是不好拒絕,點頭笑道:「你們是住那高樓大廈的人,到我們這茅草屋子裡去,我可是招待不周呀。」

  她這樣說著,還是在前面引路,將上客引到家去。吳春圃是為著奚太太的口號聲,驚異地注視著的。這時候『見她在兩三分鐘內,就把喊口號的態度變更過來了,這確乎是件奇事,越是要看個究竟。因之,他就站在自己走廊上,沒有離開。十分鐘前後,奚太太送著那兩位貴客出來了。她伸了手臂,向兩人先後握著手,然後笑道:「二位回公館去,除了替我向二小姐請安之外,多多給我道謝。明天我就會到方公館去登門叩謝。」

  那兩個人點著頭走了。奚家的孩子們,早是一擁而上,奚太太道:「好!你們站著不動,我把月餅拿來,分給你們吃。你們不許到家裡來看。」

  小孩子倒不疑心母親有別的作用,以為母親是把月餅收起來,不讓大家看見,也就依了她的話,在走廊下站著。一會兒奚太太從屋子端了個大盤子出來,裡面堆著切開了的月餅。她將兩個指頭夾住一塊,高高舉著道:「這是廣東月餅,火腿餡的。」

  放下一塊,再夾一塊,報告這是「五仁餡的。」

  一直報告了七八回,才笑道:「孩子們,不是方家二小姐,你們哪能得到這樣好的月餅?方二小姐,是一位女中丈夫,她一個人,足抵十個部長的能力,我們應該佩服她呀!」

  在自己走廊上的吳春圃,不但是對之十分奇怪,而且是氣破了肚。他想,天下有這樣變幻莫測的思想嗎?他心裡是這樣想著,態度也是隨著表現了出來,只是不住地搖頭。

  李南泉已經把那月餅代用品——餡兒餅吃完了,也是望了外面,只管出神,看到吳春圃橫叉了兩手,還是不住搖頭。這雖是在身後看他的後影,料著他有些大不以為然,便隔了窗戶,輕輕叫了兩聲「吳兄」。吳先生那種北方人的爽直脾氣,立刻發作了。回轉頭來向李南泉笑著,低聲說了四個字:「豈有此理。」

  在隔壁走廊上的奚太太,正是把這句話聽到了。她抬起手來,向這邊招了兩招,笑道:「二位芳鄰,我必須和你們解釋一下,要不然,你們又說我奚太太犯了神經病了,二位不要走開,我馬上就來。」說著,她回家去了。

  李南泉伸手搔搔頭發,笑道:「老兄何必多事,這場辯論,可能是半小時以上的事。」

  兩個正議論著,奚太太兩手各端了一隻碟子,笑嘻嘻地走了來,點了頭道:「這是不義之財的東西,二位嘗嘗。這兩碟廣東月餅,是方家二小姐送我的。送我,我就收了,絲毫不用客氣。嚴格地說,這月餅我們就出過錢的。他們搜刮民脂民膏,人人在被搜刮之列,難道我們會例外嗎?我們把我們的脂膏收了回來,有何不可?」說著,她交吳、李各一碟。她是先聲明理由,然後把東西交出來的。這讓吳、李二人都說不出個拒絕不受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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