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一八六


  那女工道:「今天是大中秋節,我們能張口亂咒人?死了自然就是死了。」

  李南泉道:「這真是奇怪。前天我們一路出去躲警報,她還是生龍活虎的一個人。就是她坐滑竿去醫院的時候,一路說著話出門,也不見有什麼重病,這麼短的時間,怎麼說過去了就過去了?」

  鄰居們這時站在走廊上,除了驚愕之外,大家又有些惆悵的情緒,彼此互相望了一眼。李太太聽了這些話,也是相當奇怪的,看到袁家小男孩子,站在他家後門口,靠了門框,呆呆站著,就向他招了兩招手。那個小男孩跑了過來,昂了頭問道:「叫我有啥子事嗎?」

  李太太道:「你媽媽好好兒的,怎麼過去了?」

  他道:「哪個曉得?說是診肚子診死的。我媽媽肚子裡有個娃娃,沒有打得出來。」

  李太太向李南泉看了一下。低聲道:「這樣子,是打胎?」

  李南泉道:「現時醫學進步,在醫院裡取胎,不會有什麼危險,那怎麼會把這條命送了呢?」

  這句話恰是讓那小男孩兒聽懂了。他道:「先上大醫院.大醫院勸她不要打下娃娃。曉得朗個的,格外又找了個醫生.吃了一瓶藥去,昨天晚上,就在城裡我爸爸辦事處那裡死了。我們看不到媽媽了。」

  他說著這話,臉上平常,可是在旁邊的人,聽到都心裡為他跳了一下。就在這時,李太太向隔溪路上指著。只見楊豔華換了件白布長衫,頭上將一條粗白布紮了個圈圈,三四個人圈著她,向山縫裡走去。那裡原是一片客籍人葬墓之地。人家全是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說話。正有一片白雲,遮住了偏西的太陽。山谷裡陰沉沉的。一陣風吹得山草瑟瑟作響,這環境立刻顯得淒慘了。

  §第二十六章 天上人間

  在這個村子裡住的人,百分之九十幾,都是由重慶市疏散來的人。而這百分之九十幾的住民,也都是流亡的客籍。他們住著那一種簡單的房屋,只有簡單的用具,加上每日窘迫的生活費用,這日子就有些如坐針氈。遇到了年節,除了辦點食物,敷衍小孩子,整個情緒,都是十分惡劣的,再加上整日地鬧警報,可以說沒有人歡喜得起來。這時,大家正為了袁太太打胎而死,各人感到十分驚異。偏是楊豔華穿了一身縞素,帶了一群人去參觀墳地。在夕陽亂山的情況下,大家都是黯然的。

  眼望著楊豔華低了頭隨在人後,走到山谷小徑裡面去,那個最難於忍住話頭的吳春圃,就望了這群人,連連搖了幾下頭,然後向李南泉道:「人死於安樂,生於憂患,我看這話,實在是不磨之論。那位茶葉公司的副經理,若不是手上有幾個錢,何至於忙著在這種鬧警報的日子訂婚!就是訂婚,沒有錢的人,也就草草了事罷,他可要大事鋪張。這好,自己是把性命玩兒完了,連累這位漂亮的年輕楊小姐,當一名不出門的寡婦。雖然當寡婦並不礙著她什麼,可是這個薄命人的名義,是辭不了的了。」

  他正在很有興致地發著議論,吳太太在屋子裡接嘴道:「你哪裡這樣喜歡管閒事?你自己還不是為了窮發脾氣嗎?」

  他笑道:「李兄,我沒有你這君子安貧的忍性。剛才為了過中秋吃不到一頓包餃子,我曾發牢騷來著。於今我為人家楊小姐耽心,太太拖我的後腿了。」

  李南泉笑道:「老兄雖然慨乎言之,不過中秋吃月餅,而不吃包餃子。」

  吳春圃還沒有答覆這句,他的一位八歲公子,卻不輸這口氣。他手臂上挽了個空籃子,手裡拿了一大塊烙餅,送到口裡去咀嚼,正向屋後的山上走。於是舉了烙餅道:「我們有餅。我們到山上去摘水果來供月亮。」

  吳春圃哈哈大笑道:「你還要向臉上貼金,少給你爸爸現眼就得。你瞧,我們該發財了。這山上竟是隨便可以摘到水果!」

  那孩子已走到山斜坡一片菜地裡。這裡,有吳先生自己栽種的茄子、倭瓜和西紅柿。尤其是西紅柿這東西,非常茂盛,莖葉長高了,有二三尺,亂木棍子支持著,蓬亂著一片。上面長的西紅柿,大大小小像掛燈籠似的。那孩子摘了個茶杯大的,紅而扁圓。他高高舉著道:「這不是水果?」

  吳春圃笑道:「對了,這是水果。你把茄子、倭瓜再摘了來,配上家裡原有的幹大蒜瓣,我們還湊得起四個碟子呢。」

  李南泉道:「不是這麼說。迷信這件事,大家認起真來,講的是一點誠心。果然有誠心,古人講個撮土為香呢。」

  吳太太道:「李先生,不怕你笑話。小孩子們早幾天就叫著要買月餅。那樣老貴的零食,買來幹什麼?敷衍著他們,答應中秋日子買。今天中秋了,大清早,孩子睜開眼睛就要吃月餅。我就把學校裡配給的糖,和起面來,烙了幾張餅給他們吃。」

  吳先生笑道:「沒錯。什麼月餅,不是糖和麵做成功的嗎?」

  他這麼一說,鄰居們都笑了。

  這時,王嫂已經把餡兒餅烙好了二三十個,將個大瓦瓷盤子盛著,向屋子裡送了去。她喊著小孩子們道:「都來都來,吃月餅。」

  吳春圃回頭看見,笑道:「李府上的月餅,也是代用品。」

  李南泉道:「雖然是代用品,我們家的孩子,已很足自傲。今晚上,我們這村子裡的小朋友,就很有幾家,連代用品都吃不到的。」

  吳春圃道:「的確,人生總得退一步想。」說到這裡,把聲音低了一低道:「像我們這幾家芳鄰,根本就無事。何必鬧得這樣馬仰人翻。」

  吳太太道:「這是你們男子們說的話,那全是為了自己說的。像石先生作的這件事,石太太還不應該反對呀?」

  李太太在屋子裡叫道:「餡兒餅涼了,可不好吃。你應該懂得兒童心理。孩子可不和你客氣,等一會可都全吃完了。」

  李南泉向鄰居笑著看了一眼,向家裡走。大路上突然發了嗚咽的哭聲,他又站住了。

  大家正是讓不如意的事襲擊得多了,一聽到這哭聲,就不由得都向那大路上看去。只見奚太太左手倒拖著一把紙傘,右腋下夾了一卷報紙和一個包袱,將手捏了手絹,不住地揉著眼睛走了過來。她看到這邊走廊上,站了許多人,就抬起一隻手來,向大家招了幾招。叫道:「老李,你來你來!」

  李太太料著她是失敗而歸,倒不好意思不理,就迎了上去。她把手上的東西丟在地上,兩手拿了李太太兩隻手道:「我受騙了。」只這四個字,她一咧嘴又哭了起來。

  李太太道:「有話慢慢說,我們村子裡,今天層出不窮,有了許多不幸的事。你別亂了,鎮定一點,有什麼要朋友幫忙之處,我們並不辭勞。」

  奚太太揉擦了一陣眼睛,才道:「我們那個不爭氣的東西,他偏知道我會去找他。昨天在公事房裡靜靜地等著我。我去了,他表示十分歡迎。昨晚上陪著我看了一次話劇,今天又陪我上街吃東西。警報來了,陪我躲防空洞,約了一路回家過節。我看這樣子,就沒有提防他。下午他還和我一路到車站買票,一路上公共汽車,我就更不會想到什麼意外了。上車子的時候,擠得很。他找著一個座位,讓我坐下。我以為他還擠在車子前面呢。車子一開,我就發現了他不在車上。車門已經關上了,我要下車,已不可能,這是直達車,一直到了此地,才開車門。我想再搭車回重慶,今天的班車又沒有了。這樣好的團圓佳節,由他去陪著那臭女人呀!」說著,頓腳直哭。

  李太太笑道:「我問你一句話。」說著,她回頭看了看,身後還不曾有人過來,然後笑道:「昨天奚先生請你看話劇,不能只有這個節目吧?」

  奚太太對於她這一問,倒沒有怎樣的考慮,便答道:「在他昨天的態度上,可以說殷勤備至,我若不是因為他殷勤備至,也就不上他這個當了。看完了話劇之後,他是約我去消夜的。重慶現在染了不少的下江風味,半夜裡,小麵館子裡生意還很好,口味我們也都合適。」

  李太太道:「吃過消夜之後,還有什麼節目呢?」

  奚太太道:「到了那樣夜深,街上還有什麼可玩的呢?」

  李太太笑道:「反正不能抄用一句小說上的言語『一宿無話』吧?」

  奚太太這才明白了,也不免破涕為笑,將手在她肩膀上輕輕敲了一下道:「人家滿腹是心事,你還和我開玩笑呢!」

  李太太搖了兩搖頭道:「不是開玩笑,這和你今天的情形,有極大的關係。假如不是昨日的節目周到,今天的情形,就會兩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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