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一八三


  這位小姐也有十三四歲,她提了大、丫頭這句話,臉色沉了下來,把眼瞪著。仿佛這大丫頭就站在面前。白太太笑道:「你別叫她大、丫頭了。她是你的姨娘了。」

  那小姑娘「呸」的一聲,向地面吐了一片口沫。白太太笑著,只是望了她。這時,石太太的好友奚太太,也走來了,望著這石小姐道:「剛才我看你媽坐滑竿走了,到哪裡去了?」

  女孩子道:「我媽想起來了,明天就是八月十五。我爸爸不在家過,跟那大、丫頭到城裡去團圓,那是決不能放過他們的。追到城裡去,讓他團圓不了。」

  奚太太聽了這些話,先是呆了兩分鐘,突然臉色一變,拍了手道:「我活不了了!」說著,像發了瘋似的,扭轉身子,徑直地就跑回家去。這路邊上正有砍柴人丟下來的一株野刺,她跑得後衣襟飄飄然,掛在野刺上,拖得那野刺就地滾著跟她跑。

  白太太看著,笑道:「這是怎麼回事,奚太太中了魔了嗎?」

  石小姐也笑了,想了一想道:「她是要在今天請我母親吃午飯的。東西都預備好了。現在我媽進城去,她請了許多客,預備下許多菜,很可惜了。」

  白太太搖了兩搖頭道:「不大像。我去看看。」說著話,她向李南泉家走來,因為李家和奚家是走廊連著走廊的,白太太慢慢地向李家門前走來,口裡叫著:「老李呀,今天天氣涼快呀。」

  正好,李太太由屋子裡迎到走廊上來。揮著手向她搖了兩搖,又伸手向屋子裡指了一指。白太太道:「我們還是談民主的人哩,你先就泄了氣了。難道說天氣涼快,一定是請你打牌?不許看書或者作點兒針線活兒嗎?」說時,走到她身邊,把剛才奚太太的行為說了一遍,接著低聲道:「我看她是要玩什麼花樣。」

  李太太道:「只要她不放火燒房子,無論她有什麼表演,我都不含糊。」

  正說著,見奚太太四個男女孩子,在她家走廊上一排站立著。奚太太站在他們前面,喊了口號道:「向左看齊!立正!」

  自、李二位太太一怔。心裡想著,她跑回來是給孩子教體操的?奚太太等孩子們站好了,她就正了臉色,向孩子們說了一大套話,最後是:「我有辦法,一定把你爸爸找回來,大家過個團圓節。不然的話,我不回來過節的。你們好好跟著周嫂。吃的喝的,我全預備好了。散隊!」

  孩子們也真有訓練,直聽到「散隊」兩個字的口令,方才散去。李、白二人這才明白,原來她是訓話。

  奚太太訓話完畢,掉轉身就向屋子裡走。她左手倒提了一柄紙傘,右手提了旅行帶就走了出去。走到大路上將傘舉了一舉道:「孩子們,你們若是和我合作,就要聽話,不要在家裡吵。你們相信你媽媽。你媽無論做什麼事,是不會失敗的。」說著,她就撒開了跑警報的步子,奔向村子外去。李、白二位太太站在走廊上,她的行為,使她們呆了。白太太直把她的影子看沒有了,才問李太太道:「這位半神經什麼意思?」

  李太太笑道:「我已聽見她說了。她和石太太是棋逢敵手,石太太能做到的事,她也可以作到。石太太到重慶去抓丈夫回來,她也要這樣作。不過我看這事成功的希望很少。」

  白太太笑道:「不過她說請我們作陪客的。這一頓吃給她賴了。」

  李太太聽到,向地面上吐了一下口水,笑道:「現在你們是不叼擾她了,我告訴你罷。」

  於是把奚太太摔死的雞,貓銜的鹹魚,狗咬的臘肉,以及臘肉上有老媽子鼻涕的話,詳細敘述了一遍。白太太罵了句「該死」,也就不再提了。這一大早晨,經過奚、石兩家的事,也就到了八九點鐘。四川秋日的太陽,依然是火傘高漲。蔚藍色的天空,望著空洞洞的,偶然飄了一兩片大白雲,那太陽曬照在山谷裡,有一片強烈的白光,反射人的眼睛。這樣晴朗的日子。表示川東一帶天氣都很好,那也正好是日本飛機肆虐的日子。大家正注意著警報,半空裡又有「哄咚哄咚」的聲音。有這種聲音,表示是敵人偵察機來了。

  照著向例,偵察機上是不帶炸彈的。所以偵察機機臨市空,警報臺上,只掛一個式的燈籠,俗話叫做「三角球」。這雖是個矛盾而不通的名詞,可是大家相習成風,也沒有什麼人見怪的。這個名詞有趣,在掛三角球的時候,也就不為什麼人所注意,所以直到臨空的頭上,聽到「哄哄」的聲音,大家才知道敵機到了。這偵察機給人一個印象,就是兩小時之內,一定有大批轟炸機來到。這理由是敵人知道偵察機來逼之後,我方必有準備。要來就是大批,以便有恃無恐。大家聽到偵察機聲,就趕緊準備逃警報。精神一緊張,大家把袁、白、奚三位太太的故事,也都忘了。

  這天的警報,趁著充分的月色,由早晨直鬧到晚上兩點鐘。在兩點鐘以後,四川山地,每有薄霧騰空而起。這才解除了警報。大家回家,自是精疲力盡。第二日起來,便是八月十五。四川的中秋,依然不脫夏季氣候。李氏夫婦剛起來,就見楊豔華穿一件白底紅花的長衫,撐了一把同樣的花紙傘,穿著高跟鞋,走得風擺柳似的過來。李太太迎到廊子上笑道:「楊小姐,好漂亮。趁著警報還沒有放,先美一陣子也好。」

  楊豔華笑道:「師母,你忘記了嗎?今天我們請你吃午飯。」

  李太太道:「哦,今天是楊小姐大喜的日子。你是誠心誠意地請客,還要自己來呢。假如今天上午沒有警報,我們一定來吃喜酒的。」

  楊小姐道:「有警報也不要緊,我們家旁邊就是防空洞。」

  李南泉道:「我一定來。你那裡的防空洞小,我太太要帶著孩子逃警報,只好謝謝了。」

  楊豔華笑道:「不要老向警報上想,我們要幹什麼,還要幹什麼。若遇事先估計著警報要來,那就什麼事都幹不了。師母,你一定要來。」

  她說著話,還向李太太深深一鞠躬,那就是表示著十分誠懇的樣子。李太太笑道:「既然這樣,我就再捧你一場。一直捧到你訂婚,我這個捧場的,可就也夠交情的了。」

  她說著,望著李南泉微微一笑。這裡面可能含著什麼雙關的意思,李先生不便說話。楊豔華笑道:「老師和師母成全我的意思,我是十分明瞭的。以後可能我還要唱戲。還有請關照的日子。那並不是說姓陳的不能供給我生活,我想一個人生在社會上,無論男女,最好是各盡所能。我就只會唱戲,除了唱戲,我就是個廢人。我怎麼能把廢人永久作下去呢。」

  她站在走廊上和李氏夫婦說著話,左右鄰居,都各自走出了門,三三兩兩站住,遠遠向這裡望著。李太太點著頭笑道:「這就很好!你看,我們這些鄰居,聽到說你不唱戲了,都是大失所望。看到你來了,大家全是探頭探腦的,看著戀戀不捨。」說著,她伸手向各處的鄰居,指點了一番。楊豔華笑了,探看的鄰居也都笑了。她點個頭道:「老師、師母一定賞光,我還要去請幾位客呢。」

  她說著走了。李太太立刻把臉色沉了下來。李南泉道:「你看她多麼喜氣洋洋。」

  李太太將手一摔道:「你不要和我說話。人家請我去吃喜酒,你為什麼當面代我辭了?我偏要去!」

  李先生搖了頭笑道:「我真愚蠢,我想不起來,你為什麼要發脾氣。難道我留你在家裡,免得逃警報,還有什麼壞意不成?」

  李太太道:「我的應酬,我願去不願去,有我的自由,用不著你多管。你在人當面說了這話,那是表示我出門作客,全沒有自由,都得聽你的命令。誰都有個面子,教人怎麼不難為情?」

  李南泉先是有點生氣,沉靜著想了一想,也笑起來了,點頭道:「我粗心,真沒想到這一點。你要挽回這個面子,那非常之容易。回頭我們一路到楊豔華家去,我隨在你後面,給你拿著大皮包,像是個聽差的樣子。你並可以當著眾人的面,叫我給你倒茶點煙。我對於這個很無所謂,怎麼著也不會取代我這個作丈夫的資格的。」

  他是站在走廊上說話的,連鄰居們聽著都笑了。李太太道:「你也不怕人家笑話?李南泉道:「我若怕人家笑話,你怎麼能挽回你的面子呢?我故意在這裡大聲疾呼,就是給你挽回面子呀。各位鄰居,你們都聽到了,我是願意給太太當聽差的。」

  吳先生在他自己屋子搭腔道:「我們聽到了,李太太面子十足。」

  鄰居們又是一陣狂笑。這樣一來。李太太就什麼都不能說了。到了十一點鐘,她整理衣妝完畢,也就預備去吃楊小姐的喜酒了。隔了窗戶,看對面人行路上,來往的人,又在放開步子跑。跑的人口裡說著:「掛了球了,掛了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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