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一七四


  李先生放下書,望了她有點愕然。李太太道:「我不在家,你對這兩位小姐,有說有笑,談個滔滔不絕。我回來了,你就悶悶不樂,一言不發,是討厭我回來得不是時候嗎?」

  李南泉笑道:「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你是先給我一個打擊,讓我無話可說。」

  李太太道:「笑話,我為什麼要先發制人?我不過是為朋友祝壽,加入個宴會,這也沒有什麼怕你之處。」

  她說著話時,本是拿起桌子上的茶壺來斟茶,但沒有看到杯子,把茶壺又重重地向桌面上放了下去。她道:「回家來,水都喝不到一杯,我還是走。」

  李南泉站起來,向她拱拱手道:「且慢,我有兩句話解釋解釋。」

  李太太手裡捏著個手卷包,向口袋裡塞了去。她一方面沉住臉色道:「有什麼話你只管說。」

  李南泉滿臉是笑,一點不生氣,笑道:「我很明白,你並不是回家來,故意做這個先發制人的姿態,不過是會逢其適,就這樣利用機會而已。我猜著,今天這一場慶壽麻將,你是全軍覆沒,不能不回家來補充糧彈。補充完了,你再上戰場。可是你就怕我不願意。因為家裡這筆現款,是我那篇壽序換來的。菜油燈下,雙眼昏花,上身流著汗,下身蚊子叮著大腿。這錢說是掙來容易,可也不怎麼好受。何況精神上,我就是勉為其難,為了幾個錢,用文字去恭維那不相干的人,和口頭上叫人家老爺太太,那有什麼分別?這樣得來的錢,我們不買點柴米油鹽,在十三張上送掉,這實在不合算。不過我替你說這分甘苦,你絕對知道,你所以還要回來補充糧彈,完全是為了騎虎之勢已成。其實,這沒什麼,不過是不義之財,輸了就輸了吧,我也沒花本錢換來的。」

  李太太聽了他這一大篇解釋,越說是越對勁,不知什麼緣故,裝著生氣的那個面孔,就板不起來了,笑著一擺頭道:「沒那回事,你現在無事可做,就專門研究女人的心理。你大可以著本婦女心理學的書了。」

  李南泉道:「不是那話,夫妻之間,彼此犯不上用什麼政治手腕。有什麼話儘管公開。人生在世,都免不了有朋友,有朋友就免不了有應酬,你今天既是為應酬花了幾個錢,那也是正當用途,你輸光了,也總要終局。回來取錢也是情有可原的。今天我這分諒解,我想你一定知道的。你回來的時候,乾脆,你就告訴我回來拿錢得了,何必……」

  李太太伸出兩手,同時搖著道:「不用提了,不用提了,算我錯誤就是,這還不成嗎?」說時,自然滿臉都是笑容。

  李南泉笑道:「那就行,只要你說實話就行。那末,剛才兩位小姐來請我們去吃飯,並不算我什麼規外行動了。」

  李太太笑道:「你要作什麼規外行動,也不得行了。人家一位是早有主兒的,一位是要訂婚了。人家都要找她的青年如意郎君,會找著你這半老徐娘?」

  李南泉笑道:「半老徐娘?還是城北徐公那個故事,妻之美諛我也。」

  他說著話,還是站在房門口。李太太道:「站開點罷,讓我出去。吃飽了飯,兩口子在家裡耍骨頭,什麼意思?」

  李南泉回到椅子上坐著,將桌上放著的那本書舉著,歎了口氣道:「我還是這個打算,預備一點稿費,交給你去當應酬費。」

  李太太一面笑著,一面向外走著。

  石太太正在這張做夢的桌上占莊,看到李太太來了笑道:「你不忙來呀,我還要永久地占莊下來呢。今天我贏幾個錢,好作明天的賭。哦!我還沒有告訴你,明天老奚請我們吃飯,你一定要到的。」

  李太太猛然想起李先生對她談過的那些話,連連搖著手道:「罷了罷了,我不想吃她那高貴的菜了。」

  石太太正將手上一副大牌看定了神,把兩手遙遙地圍抱著,回轉頭來問道:「怎麼回事?她是你的近鄰,你不會不肯赴她的約會呀!」

  李太太一看裡面兩間屋子有十幾位女同志,怎好當著人說明奚太太家的鹹肉,是有鼻涕扔在上面的?這就笑道:「沒有什麼。不過我想她請的客一定不少。我和她是近鄰,隨時都可以在一處吃飯,又何必擠到一處?」

  石太太倒不疑心她這是什麼用意,這就向她笑道:「你這叫多餘的顧慮。奚太太請多少客,她必有一個統計。有多少人,她自然就安排多少座位。何至於擠著了你?」

  正說著這話,奚太太由外面屋子裡走了來,高高舉著手,向大家招著道:「不成問題,不成問題,我預備下兩桌,每桌坐六個人,可以坐得松松的。」

  石太太笑道:「我得問問你,你到底預備了什麼菜?」

  奚太太道:「有辣子炒雞,有鹹肉、燒肉,有四川煙肉,有雞蛋……」

  她說到「有雞蛋」,覺得這項菜,未免太平凡。便拖著口氣,沒有把這話說完,轉了話鋒道:「反正總夠大家飽啖一頓的罷。」

  李太太一聽她所報的菜,正是李先生所說不可過問的那幾項菜。這就望著她苦笑了一笑。奚太太道:「你不賞光嗎?」

  她笑道:「只怪我口福不好,明天我正要到城裡去取一筆款子,恐怕不能趕回來吃你這頓四川煙肉。」

  奚太太將身體扭著道:「那不好,少了你,就不熱鬧了。我們希望你能在吃飯之後,來一段餘興。」

  李太太向她望著道:「你為什麼這樣高興呢?你今天敬的是馬王菩薩,並不是敬的財神爺呀!」

  奚太太道:「你不要問這些,關於這些,那我完全是失敗的。我現在只是需要找一點麻醉。過一天是一天。若是明天開始第二次疲勞轟炸,一下子把我炸死了,我大吃大喝之後死去,倒也落個痛快。」說著,白太太在隔壁屋子裡插言道:「不要說喪氣的話了,街上已經掛球了。」

  石太太在牌墩上摸了一張牌,正是堪當二筒的自摸雙。將牌攤了下來,連連搖著頭道:「不管了』不管了,我又和了。」說著,把攤下來的牌,一張一張向下扒,口裡念著:「不求人,姊妹花,無字,八將……」

  白太太搖著手道:「不要算了,已經放警報了。」

  石太太道:「放警報怕什麼?放了緊急,我們進防空洞。」

  白太太提著個旅行袋,舉了一舉。臉上帶了憂鬱的樣子道:「你看,我已經準備長期抗戰,又預備了一批乾糧了。城裡有人來,說是聽到敵人的廣播,這次疲勞轟炸,要兩三百架飛機,炸兩個星期。這可是受不了。」

  奚太太一拍手道:「這話不假,我向來不大躲警報的人,今天可要遠遠地躲著了。」

  石太太究竟和她是最友好的。看了她這樣子,倒也有幾分相信,便停止了牌,站起來問道:「你又是哪裡得來的消息?」

  她道:「消息我雖是沒有得著,據我的觀測,日本人會這樣辦的。因為他們上次疲勞轟炸,相當得意。而且知道了我們的防空力量究竟有多大。一次走熟了,就有二次。」

  石太太道:「我以為你真是得了什麼確實情報,原來你是神機妙算。」

  奚太太道:「你看我是神機妙算嗎?請你看看外面罷。」說著,她把對著大路的窗子打開,將手向外一指。果然,今日的情形,有點特別,逃警報的人,除了成串地由山下向這山谷裡走來,而且那臉上的神色顯得十分驚慌。石太太看到人陣中一個老頭子,是街上擺零食攤子的,倒相當的熟識,就問道:「王老闆你今天怎麼也向山上跑?山下的洞子不好嗎?」

  老人家都是喜歡說話的。他就站著向裡面道:「今天情形厲害,聽說有三百多架飛機,要分無數批來聯珠轟炸。從今晚上起,要轟炸兩個禮拜。」

  石太太道:「你要準備準備呀!這不是鬧著玩的呀!」說著,將手向天空亂指點道,好像敵人的飛機,就在頭頂上亂飛。他更不答話,扯腿就走了。奚太太本來就有點驚慌,聽了那王老闆的話,立刻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直了兩隻眼睛的視線,兩手扶了椅子靠背,手掌心裡的冷汗,像潑水似的向外流著。望了石太太道:「這這這……」說著。嘴唇皮子直管抖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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