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一七二


  李南泉在茅屋的山窗下,陪著小孩子們吃過一頓午飯,把鎖門的鎖,逃警報的凳子袋子全預備好,直到下午三點半鐘,還沒有警報到來。他放下書本,在走廊上散著步,自言自語地噓了一口氣道:「今日又算過了一天。」

  吳春圃在屋裡答道:「李先生等警報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嗎?」

  李南泉笑道:「春圃兄可謂聞弦歌而知雅意,我只說了這麼一句,你就知道是等警報的緣故。」

  吳春圃笑道:「這是經驗而已。我同事張先生,怕孩子在防空洞裡吵鬧,總是預備一點水果餅乾。到了下午點把鐘,小孩子們就常是跑到山坡上去看掛了紅球沒有。並問他們的媽媽,怎麼警報還不來。張太太說是喪氣,把水果餅乾免了。」

  李南泉笑道:「我覺得這也是對日本人一種諷刺。他們將空襲的手段,對付中國人民,作為一種心理的襲擊。可是像這些小朋友對於空襲感到興趣,而希望能夠早點來空襲的事實上來看,這是日本人的失敗。因為農村裡的老百姓,像小孩子這樣想法的,那還是很多的。」

  吳春圃笑道:「那是誠然,不過這還是阿Q精神。最現實的事莫過於我們這裡的太太群,他們能夠在放過警報之後,就在屋子裡攤開桌子打牌。理由是看到十三張,把頭上的飛機炸彈就忘記了。請問,那敵機的駕駛員能夠預測下面在打牌,他就不向下面扔炸彈嗎?」

  李南泉道:「還不算阿Q精神。敵人不是拿死來威脅我們嗎?我們根本就不怕死。你又其奈我何?」

  正說著,卻見石太太在前,下江太太壓陣,帶了一大群太太,順著大路向這邊走來。李太太滿臉帶了笑容,也夾在人群裡走著。吳春圃低聲笑道:「這是什麼意思?」

  李南泉笑道:「她們的作風,我無法揣測,像奚太太那樣祭馬王爺的故事,不是我們親眼得見,誰肯相信?」

  正是這樣說著呢,那些太太,忽然譁然大笑。雖是在太陽地裡,她們還是兩三個人糾纏在一處,花枝招展的,笑得大家扭在一處。對此,吳春圃絕對外行,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就是李南泉對於太太這些行動向來注意的,這時也不知是什麼用意,只是各睜兩隻眼睛,向她們望著。最後看到她們笑了一陣子,又扭轉身向原來的方向走回去。

  李先生看了這樣子,實在忍不住不說話,這就抬起手來,遠遠向李太太招了兩招著。李太太沒有看到,下江太太卻看到了。她回轉身來,點了頭道:「我們並不遊行示威,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我們到街上去吃午飯。剛才我們走錯了路,挑著一個向山裡的路走了,回頭見,回頭見!」說著,她也就扭轉身向街上的大路走去。吳春圃笑道:「這是怎麼回事?青天白日,大門口的大路,又是這麼一大群人,竟會走錯了方向。」

  李南泉笑道:「那有什麼奇怪,她們的神經,都整個地放在十三張上。走著路,也許後悔著剛才那一條龍吃錯了一張牌,以致沒有和到。若是少吃一張牌,那手牌也許就和了。你想,她們的心都在牌上,那會有心看到眼前的路。」說著話,向村子裡那條大路看時,那裡還遙遙地傳來笑聲。

  吳春圃笑道:「果然的,他們這種高興,必定有奇異的收穫。但不知道這收穫究竟是些什麼?」說著手扶了走廊上的柱子,挺起腳尖來,只管向那條路上看著。這些太太們把那條路都走完了,還遙遠地傳來一種嘻嘻的笑聲。吳春圃道:「這是一件新聞,石太太向來是和這些太太的作風不同的。怎麼這兩天突然改變,大家這樣水乳交融起來?」

  李南泉道:「這原因還不是很明白嗎?這是由內部發生出來的。」

  正說到這裡,只見奚太太又換了一件白翻領襯衫,下面套著藍綢裙子,肩上扛著一把花紙傘,手裡卻用了一把小如掌的小花摺扇,慢慢在路上走。

  李南泉笑道:「奚太太,你府上的問題,已經解決了?」

  她站著將扇子招了兩招,笑道:「我家裡還有什麼問題嗎?雄雞搗亂,我烹而食之,鹹肉、鹹魚已收回來了,我煮而食之。米落到地上,我用水洗上一洗,照樣吃它。還有什麼事嗎?」

  李南泉笑道:「這樣解決得乾脆。怪不得你的態度是這樣的瀟灑自如。」

  奚太太聽到人家這樣稱讚她,自然是十分高興,把剛才祭馬王爺的那一幕趣劇,就完全拋到了一邊,為了表示瀟灑起見,索性把扛在肩上的那柄小紙傘,提著柄兒一晃,在身上周圍,晃出了個圈子的姿勢。當然,那傘就張開了。這傘並不是完整的,缺了一個很大的口子,舞起來,像是獅子大張嘴。奚太太看了這樣子,立刻把傘收折起來。依然扛在肩上,另一隻手將小扇子展了開來,伸在鬢角上,將臉子微微地遮了半邊。

  李南泉這就明白了,她所以把傘扛在肩上,而不肯張開來,就為的是要帶傘,希望有個點綴品。同時,這把傘又是不能張開來的,只有當了手杖帶著了。這事不便再問,笑道:「剛才我看到你們的民主同志,成群結隊,到街上吃館子去了。奚太太也是加入這道陣線嗎?」

  她笑道:「哦,忘了一件事,今天是石太太的生日,她自己請客,我明天和她補祝生日,請你太太作陪。你當然不肯加入我們群的,為了表示我有誠意起見,我明天把我家作的四川煙肉,特別切一碟子送給你嘗嘗。」

  李南泉想到她家周嫂摔鼻涕的事,不覺「哎呀」一聲。

  奚太太笑道:「你為什麼這樣吃驚?」

  李南泉笑道:「你有所不明,我到了夏天,就禁止吃煙肉。你若把煙肉送我吃,我接受了,吃不下去。我不接受,又頂回了奚太太的人情。我在受寵若驚之下,所以哎喲一聲了。」

  奚太太笑道:「我知道你這是嫌那煙肉,由狗口裡奪下來的。你想,我就是個白癡,也不會那樣辦事。我能把那肉送給你吃嗎?」

  李南泉實在沒有什麼話說,只有站在走廊上,微微地向她笑著。奚太太看了看他的情形,將那小扇子張開,將扇子邊送到嘴唇裡,微微地咬著。彼此雖是站在相當遠的地方,還可以看到兩隻眼角,輻射出許多魚尾紋。臉上的胭脂粉只管隨了皺紋閃動著。那個棗核臉的表情,實在不能用言語去形容。

  李南泉忍不住笑,只好念出詩來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奚太太竟是懂得這兩句詩,把小摺扇子收起來,遠遠地將扇子頭向李南泉笑著啐了一聲,然後扭著頭走了。

  李南泉站在走廊上還是呆呆地望著,可是身後忽生了一陣哈哈大笑。回頭看時,吳春圃彎著腰,將手掌掩了嘴,笑著跑了出來。李南泉道:「老兄何以如此大笑?」

  他道:「這樣的妙事,你忍得住笑,我可忍不住笑。不過當此抗戰艱苦之時,難得有這樣的輕鬆噱頭,我們有這位芳鄰,每天引我們大笑兩次,倒也不壞。」

  吳、李二人說著話,那邊鄰居甄子明先生也出來了,笑道:「這兩天,這些太太們,好像來了個神經戰,不知道要有什麼新事故發生。」

  李南泉道:「倒不是將來有什麼事故發生,乃是已經發生了事故。」

  甄子明道:「這些太太們是集體行動,難道這些太太們的家庭,也是集體發生了事故嗎?例如李太太也在他們這一群裡,可是李先生家裡,並沒有發生什麼事故。」

  吳春圃聽了這話,站在李南泉身後,只管聳了小鬍子,呲著牙齒微笑。甄子明笑道:「難道李先生家裡會有……」說到這裡,吳先生抬起手來,連連地搖著。甄子明看到,當然不說。吳春圃道:「李先生,你家裡有客來了。在大路走著呢!」

  李南泉回頭看時,是楊豔華同胡玉花兩人先後走著。兩人都是光著手臂,光著腿子,身穿黑拷綢長衫,肩上扛著一把花紙傘,撐開了,擋著身後的太陽,臉上笑嘻嘻地,帶說著話。

  李南泉道:「你說的是那兩位不姐,他們不見得是來看我的,這村子裡,他們有很多熟人。」說著話時那兩位小姐,已在對面的大路上站著。

  楊小姐笑道:「李先生,你沒有出去嗎?我們來看你。」

  吳春圃站在旁邊,向他點了兩點頭,還是微微地笑著。那意思就是說:我所說的並沒有錯誤吧?這兩位小姐說著話,已是向這廊沿上走來。

  李南泉道:「楊小姐笑容滿面,一定有什麼高興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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