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一六八


  那小孩子舉著那張名片向回家路上走,正好鄰居吳先生緩緩地走回來。他後面跟著兩個孩子,將一根竹棍子,抬了一隻鬥大的木桶。吳先生左右兩手,提著兩隻大瓦壺。他走在門外橋頭上,等後面抬小桶的兩個孩子,把瓦壺就放在地上。正好一彎腰,看到那張名片,便笑著「咦」了一聲,在小孩子手上接過名片看了一看。因見李南泉站在走廊上,點個頭笑道:「老兄想入非非,節約更進一步,許多人利用朋友來信的信封,翻個面寫了再寄出去,這已經夠程度了。你竟利用到了朋友的名片。」

  李南泉笑道:「你看,那樣好的東西,背面是空白,豈不可惜。」

  吳春圃道:「本來這種卡片是多餘的。在抗戰期間,我們還要什麼排場?試用一張草紙,寫著自己的名字,人家也不會見笑。」

  李南泉道:「我連草紙也不用。到什麼地方,我也不用名片。」

  吳春圃笑道:「你節約得不徹底。我是任什麼要報門而進的地方,我都不去。朋友介紹的地方,我的口就是名片。自我介紹,報告姓名,我就說口天吳,春夏秋冬的春,花圃的圃。山東濟南府曆城縣人氏。」說著,他來了句戲詞:「家住山東曆城縣。」

  李南泉笑道:「吳先生真是樂天派。」

  這時,吳家兩個孩子,已經抬了那只木桶過去,原來裡面裝的是水。他就指著木桶道:「學校裡的校工,這兩個月又在怠工,不肯送水了。若是臨時抓人送水,這價錢是可觀的。為了和平抵抗,我就採取了甘地的精神,自己帶了孩子們去舀水。除了孩子們的一小桶,我還自己提上兩小壺。這樣,我一天有三四次跑,就連煮飯和洗衣服的水都有了。這也可以說斯文掃地之一。」

  李南泉笑道:「老兄,你這精神是夠偉大,我非常之佩服。不過身體是太苦了。我們耍筆桿兒的,根本就沒有力氣可言,再加上營養不夠。這條身子,就有點支持不住,若是再找些柴米油鹽的事,加重我們這條身子的疲勞負擔,來個竭澤而漁的手腕,把這條身子弄得油幹火淨,將來抗戰結束,連回家的一條窮命都沒有了,這是不是合算,也很可考慮吧?」

  吳先生笑道:「人身是賤骨頭,越磨煉他就越結實。水呢,倒不要緊,這兩天的校米沒有發下來,我全是在朋友家裡借米來吃。誰家有富餘的米?老借人家的米,這也不是辦法。」說著,他家的兩個孩子,全走了過來,每個人提著一瓦壺水走了。

  吳先生也不攔他們,繼續向李南泉說話。他笑道:「我不怕餓,不怕渴,更不怕累,我就是不願精神受痛苦。現在社會把我們當先生的人,看成什麼材料了?什麼都不給也罷了。瞧著我們穿了這一身破爛,好像我們身上有傳染病,遠遠地離著我們。掏出錢來買東西,多還一聲價錢,他臉上那分難看,就不能形容了。」說著,又唱了一句搖板:「好漢無錢到處難。」他唱時,還搖著腦袋。

  李南泉笑道:「吳先生今天和《賣馬》幹上了。」

  他笑道:「我現在還不是被困天堂縣的秦叔寶嗎?我正打算把我一套測量儀器賣了它。可是拿出來看看,我覺得儀器上畫的每一個度數,都有我的心血在裡面,實在捨不得……」

  他正要向下說,吳太太在身後插言道:「俺說,伲又拉呱拉上了。那一小桶帶兩壺水,夠作什麼用的,伲還去掮兩桶水來是正理。站在這裡念窮經,天上會掉下餡兒餅來咱過日子?」說時,她正用一隻大竹篩子,端了平價米出來。米是黃黃的,穀子佔有百分之二十的成分,摻雜在米裡。她將兩足青布褂子的袖口,卷得高高的,正是有個篩米的樣子。

  李南泉道:「吳太太還有這份能耐。」

  她兩手端了篩子,站在廊沿下,伸手將篩子播弄著。那米在篩子裡打著旋轉,所有米裡摻雜的穀子,都旋轉到一處。然後她放下篩子,將那穀子抓起來,放到窗戶臺上。她笑答道:「俺哪裡會這個。當年在濟南的時候,也下鄉去瞧過幾次,看到莊稼人是這樣篩,咱就學來了。學是學來了,也不過好玩,現在咱就用得著了。俺說,打日本鬼子,還有完沒完啦?咱這苦哪年熬出頭?」

  李南泉道:「這倒是件沒法子答覆的事。幸是吳太太有這種手藝,吃起飯來,不用挑穀子。我對於這事,都十分苦惱。帶了穀子吃下去,怕得盲腸炎。要一面吃飯,一面挑穀子,把碗裡穀子挑完,桌上的飯菜,完全涼了。這生活真沒法子形容。可是也有人認為這日子是好過的,化妝的化妝,打牌的打牌。」

  他說到這裡,那邊路上,有人插言道:「李先生,不作興這個樣子,太太不在家,你就在鄰居面前胡亂批評,這非常之不民主。」

  山溪那邊,隔了一叢竹子,看不到人影。可是聽那口音,知道是下江太太,這就笑道:「這是事實,也不算叛逆大眾吧?」說到這裡,下江太太由竹林子裡出來了。她今天也換了一身裝束。上面穿的是翻領子白襯衫,下面系一條黑綢短裙子,成了個女學生打扮。裙子下面光著兩條腿,穿了白色皮鞋。而且她真能配合這裝束,手裡還拿了個大書包。

  李先生笑道:「下江太太,不,胡太太。你若是不嫌我冒昧的話,我有一個字的批評奉送。」

  下江太太站在路頭上,向他望了笑道:「你就批評罷,我是願意接受朋友的批評的。」

  李南泉道:「胡太太是到過北平的。北平人對於十分美好而又不是『美好』可以形容的,叫著『勁兒』。這『勁兒』兩個字拼音,念成一個字。現在對於胡太太這番裝束,我也打算用這個『勁兒』兩個字來拼音,恭贊你一番。」

  下江太太笑得將身子一扭,將一個手指指了他,連連地指點了幾下。

  李南泉道:「下來坐一會罷。」

  她笑道:「你太太不在家,叫我下來,這是什麼意思?」她說著,只管拿起書包向李先生指點著。

  李南泉本來是一句客氣話。經她這樣一說,臊得滿臉通紅,捧著拳頭,連連作揖道:「言重言重。」

  下江太太笑道:「鹽重,多摻一點兒水罷。我要看牌去了。」說著,她也自行走去。吳太太在走廊上篩著米,低聲問道:「這位太太,還上學念書哪?」

  李南泉笑道:「她有工夫還多摸兩圈呢,念什麼書。」說著把聲音低了一低道:「這位太太滿口新名詞,卻是識字無多,她認為這是生平莫大的憾事。真的要她補習補習,她又耐不下那個性子去。所以她興來,就全身打扮女學生的裝束,聊以解恨。」

  本來這種學生裝束,還是戰前高小和初中的學生打扮,大概她也最憧憬著這個時代,所以並不裝出一個大學生的樣子來。吳先生歎口氣道:「這年頭兒什麼花樣都有。」

  甄先生在廊沿那頭,笑著答道:「可不就是這樣,這年頭什麼玩意兒都有,各位。看我在幹什麼!」

  李吳兩個人看時,見他將一塊擀面板放在凳子上。面板上堆了很多的幹麵粉。甄先生將一隻矮竹凳子放在那面板面前。他俯了身子坐著,鼻樑上架起了大框眼鏡,手上拿了個小鑷子,只管在面板上鉗了東西向地下扔。他這腳邊上,有兩隻雞,脖子一伸一縮,在地面上啄甄先生扔下來的東西。

  李南泉問道:「甄先生,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兩手取下鼻樑上的眼鏡,放在面板上,然後歎口氣笑道:「我這和吳太太用篩子篩米,有異曲同工之妙。我那機關在大轟炸以後,已經無法在重慶城裡生存。前幾天疏散到鄉下去了。為了路遠,我實在不能跟著去。自請放在遣散之列。於是機關裡給了我兩個月的遣散費和兩個月應得的糧食。這糧食有米也有面。面本來壞。只為了日子多一點,既然有點氣味,而且裡面還生有蟲子。讓我把蟲子在粉裡和麵,明知吃了也不會毒死人的,可是心理作用,作了任何麵食,我都吃不下去。這粉裡的蟲子,我不知道有什麼法子可以把它爬剔了出去。只得把粉給它分了開來,用手和鑷子,雙管齊下,把蟲子挑選出來。好在這蟲子是黑的,雖然它的體積小,可是用鑷子一個個地摘出來,那事情實在是大大容易的。」

  吳春圃笑道:「此甄先生所以為南方人也。在我們北方人是認為沒有什麼問題的。」

  甄子明笑道:「有什麼良好的辦法呢?若是一袋粉,全用篩子過濾,那是太麻煩的。」

  吳春圃笑道:「這辦法非常簡單,你攤開粉來在太陽裡一曬,所有的蟲子,自然就飛的飛,爬的爬,完全離開麵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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