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一六三


  李南泉笑著搖了兩搖手道:「你不要多疑,我決不能故意和你搗亂以致讓我自己受到困難。你拿著錢買吃買喝,我不也是可以沾點光嗎?稿子雖然撕掉了。可是我這裡的存貨有的是。」說著,連連拍了兩下肚子。李太太道:「你還打算再寫一篇嗎?」

  李先生笑了一下,回到寫字桌子邊,攤開了紙筆墨硯,立刻就寫起文章來了,他低下頭去,並不停筆,就一行行地寫了下去。約莫是二十分鐘的時候,他就把一張稿紙,寫了大半篇。李太太站在桌子邊,兩手按了桌沿,只管把兩隻眼睛,對了稿子紙注視著,於是燃了一支煙,連吸了兩口,就把煙支送到他面前,笑著說了個「羅」字。李先生把煙支接著吸起來,李太太又斟了一杯熱茶,放到他手邊,低聲笑道:「休息兩分鐘,先喝一杯茶。」

  李南泉對她看了一看,帶著笑容點了兩點頭,還是提起筆來,一個勁兒地向下寫,前後四十分鐘,就把這篇壽序寫完了。

  李南泉這時正是文思潮湧,就沒有顧到太太這些動作,將壽序寫完之後,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然後將桌子一拍道:「一百五十元掙到手了,准可以說得過去。」

  李太太向後退了一步,笑道:「你嚇我一跳。」

  李南泉揮著手道:「把這張支票到街上兌錢去,沒有問題了。」

  李太太道:「你這人不識好歹,我看你寫文章寫得太忙,站在桌子邊和你著急,你以為我是怕你這文章寫不出來嗎?這支票在這裡,不放心你就拿了回去。」說著,又在衣袋裡把那張支票掏了出來。

  李南泉笑道:「我們心照不宣。先不必生氣,今天午飯以後,石太太家裡那桌牌,我決不干涉。理由是石太太乃新加入戰團的人。昨天既然在我們家裡湊了一腳,今天她家裡打牌,你若是不去的話。道義上說不過去。這是打牌的規矩,我很知道。你用先發制人的辦法,打算把我的氣焰壓下去,你就可以不必徵求我的同意去參戰了。你說是不是?」

  李太太手上拿著支票,遞給他不是,向袋裡揣著也不是,禁不住笑了,搖著頭道:「你這全是……」

  她把這個結論忍住了,改著口道:「反正我要打牌,誰也攔不住我。我也犯不上費這些手段。」說完,她又笑了。王嫂由外面走了進來,笑道:「不早了,太太不是說去買菜?吃了晌午,你還有事。」

  李太太道:「有什麼事?先生正在和我抬杠呢。」

  王嫂道:「不生關係嘛!過了十二點鐘,就過了十三小時的限期。」

  李太太笑道:「你這也是廢話。」

  這時,窗子外面,有人叫著李太太。伸頭看時,是斜對門的袁太太。李先生為了那房子股本的事,昨日沒見著袁四維,今日應該得著結果,這就迎出來問道:「袁先生在家嗎?」

  她還沒有答應,她一群孩子四五個人站在後門口,同聲答道:「我爸爸不在家。」

  李南泉心想,這事情有點不妙。袁四維好像誠心躲開。正想追著問,可是看到袁太太和她那群孩子,臉色都不正常,而且每人手上都拿了根棍子。李太太對於袁家,向來沒有好感。不過人家既是指了名叫著,自也不能不睬,這就站到走廊上問道:「袁太太上街嗎?我們可以一路。說著話向她看去,見她今天的裝束改換了,腦後的兩條長辮子,在頭上挽了個橫如意髻。她本來是個大肚囊子,穿起長衣服來,老遠就可以看到她那個大肚子的。她的苦心孤詣的確把這個缺點,遮掩了不少。她身上穿著肥大一點的衣服,先撐起了上身。經過她一個星期的苦熬,每日只大半碗飯,並絕對禁用脂肪。肉固然是不吃,她自己的菜,連素油都不放下一點:那個大肚囊子在猛烈壓迫下,縮小了一半。看時,自然有些改觀了。她穿著一件短平膝蓋的花布長衫,光了兩條腿,登著白皮鞋,手裡拿了根很粗的烏木手杖。圍繞著她的孩子們也每人手上各拿了一根棍。最小的孩子,只有五歲,也拿了一柄壞的鍋鏟在手上。這是什麼意思,就很讓人猜疑了。

  袁太太見這邊人對她注意著,也感到孩子們一律武裝,確是不好。這就回轉頭來向他們道:「無論我幹什麼事,都是成群的跟著,這是什麼意思?都給我滾回去。」

  她對孩子表示過了,這才答覆李太太道:「我不上街,我帶孩子們到朋友那裡去,大概來回有上十裡路。我家裡沒人,只好把門鎖著,想把鑰匙存放在你這裡,可以嗎?」

  李太太道:「可以的,難道你家傭人都跟了去嗎?」

  袁太太道:「要他挑一點東西,讓他也跟了去。」說著,她就讓一個八歲的小男孩將鑰匙送了過來。小山兒也站在走廊上問道:「你們大家拿棍子作什麼?」

  那孩子手裡拿了一根長可三尺的竹棍,搖著作個鞭打的樣子,操川語道:「雜夥兒的,打人。」

  小山兒道:「打哪個?」

  他道:「打一個臭女人。」

  袁太太在她後面叫道:「你又胡說。我把你丟在家裡,不要你去。」

  那孩子真怕不帶他去。將鑰匙拋在李太太手上,轉身就走。袁太太向這邊點了個頭,說聲「多請照顧」,就喊著大家都出來。果然,他們家全走出後門來了。除了袁太太和她大小六個孩子,還有個男傭人,另外他們來借住的一雙夫妻,個個手上拿了東西。

  袁太太將後門鎖著,手上拿了手杖,當了領隊,帶著這群人,順了大路走去。她的兩個男孩子,手上拿了棍子在空中亂舞,口裡亂喊:「投降不投降?不投降就打死你!」

  李南泉夫妻都看了出神,猜不出這是怎麼回事。

  袁太太那一隊人馬,似乎沒有介意到別人的注意,浩浩蕩蕩,順了大路走。這卻看到這村子裡的劉保長太太,很快地追了上去跑到袁太太面前,站著說了幾句話,然後滿臉笑容,向回路上走這村子裡鄉下人,照例叫她保長太太。可是避難到這村子裡來的下江人,卻瞧不起她。但她又很有些權勢。地方上的事,非找保長不可,而保長又絕對服從她的話。因之太太們在玩笑中,又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她做「正保長」,把她丈夫貶成副的。她對於這個稱呼,倒也滿意。李太太就叫道:「正保長,請過來談談,我有話問你。」

  她很高興地道:「你打聽袁太太的事唆?你們下江人,發財容易,扯拐也容易。他們家扯拐,你不曉得?袁完長要是不發財的話,也不會跟太太扯拐。」

  她說著話向這裡走。走到半路,對山頂上忽然大叫道:「是哪個?快滾下來。你再動一下,我把你送到局子裡去。」

  山上也有人答話:「慢說這是巴縣的公地,就是你家的私山,山上的野草,個個人都割得!」

  保長太太發出尖銳的聲音罵道:「龜兒,你還嘴硬。老子做保長,門前的山草,都管不到嗎?」說著,她在地面上拾起一塊石頭,向山上拋去。大家向對面山上看,原來有兩個小夥子,彎腰拿著鐮刀,在割山上的亂草。這些亂草,長有三尺多,鄉下蓋的草屋,都是把這草作材料。挑了去賣,一百捆掃帚大的草,可以賣到兩升米的錢,所以,這不失為一種生產。

  劉保長太太那一石頭,當然是砸不著那山上割草的人。可是她馴練得有兩條狗,當她發出尖銳的聲音去罵人的時候,那兩隻狗一定奔到她身邊來,聽候調遣。她對著山上罵,又向山上拋著石頭,這兩條狗就知道她目的何在,汪汪地叫著,就向山頂上直奔。那兩個割草的,第一是怕劉保長和他為難,第二怕這兩條狗。只好扛了扁擔,拿著鐮刀,悄悄地走了。劉保長太太臉上,發出了笑容。她昂了頭向山上罵道:「龜兒,怕你不走,我門口的小草,就不許人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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