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一五九


  劉副官笑道:「我是為公事去的,不是為做生意去的。不過也帶有點土產。大頭菜,火腿,普洱茶全有,到我家裡喝杯普洱茶去,好不好?」

  李南泉仰了臉,不由得哈哈大笑。劉副官愕然地站著,問道:「李先生以為我是騙你的嗎?」

  李南泉笑道:「你有所不明。我直到這時,還是一粒米不曾沾牙。今日所消化的,就是昨日的食糧。你這時候,還讓我喝普洱茶,那不是打算把我肚子裡這點存貨,都要洗刷乾淨,那不是讓我更難受嗎?」

  劉副官笑道:「那末,請到我家吃火腿和大頭菜。」說著拉了他的手就向家裡引。

  李南泉笑道:「老兄請客,可謂誠意之至。假如我有事的話……」

  劉副官道:「你根本無事。若是有事,你也不會在這陰雨天到人行路上賞玩風景。」

  他口裡說著,手裡還是拖了李先生向家裡走。客人進了門,他首先就喊道:「快預備飯,切一塊火腿蒸著。」說著,就在書桌子抽屜裡取出一聽煙來,笑道:「這也是由昆明帶回來的成績。」

  他說著這話,似乎是很高興。將他腳上的皮鞋,抬起來放在凳子頭上。他抬起了右手,中指按著大拇指,使勁一彈,就是「啪」的一聲響。隨了這個動作,他周身都是帶勁的,身子閃動著,轉了半個圈。

  李南泉笑道:「看劉副官這樣子喜形於色,必是狠賺了幾個錢吧?」

  劉副官笑道:「我實在沒有作生意,是為了公事去的。不過既然走上了這條路,有現成的便宜東西,我當然就買它一些回來。來一支好煙!」說著,打開煙聽的蓋子,取出一支煙,送到他面前來。他接住煙,在嘴裡抿著。劉副官就在口袋裡掏出打火機,擦著了火和他點煙,笑道:「我說句最公道的話,像李先生這樣有才學的人,一切享受都應該比我們高。而現在的情形,你們先生們是太清苦了。」

  他突然這樣一陣恭維,教李南泉聽著倒不明白他是什麼用意,也只有微笑著。劉副官自己,也就取了一支煙吸著,兩手抱了大腿,抿著煙微笑道:「的確的,我對李先生的學問道德,欽佩之至,若有工夫的話,我一定得在你面前多多討教討教。苦於我是沒有時間。今天正好都閑著,好好地談談罷。」

  李南泉對於這種人,多少存一點戒心。見他今天這樣特別客氣,料著有什麼要求會提出來的,心裡也就估計著,無論什麼事,自己總向無能的一方面推諉,料著他也不能讓人所難。可是劉副官盡談閒話。不多一會,他家裡開出飯來,除了雲南的火腿和大頭菜,還有幾樣很好的菜。飯後,他泡了一壺普洱茶請客,還是談些閒話。直到李南泉告辭,他才笑問道:「李先生晚上在家嗎?我要找李先生請教請教。」

  李南泉笑道:「住在這樣的山縫裡,晚上有哪裡可以去?而況又是陰雨天。不過我家裡今天讓太太們開闢了戰場,我得暫避一下。現在雖然是國難嚴重,可是大部分的中國人還是醉生夢死地過活著。」說完長歎了一口氣。劉副官覺得他說的「醉生夢死過活著」,似乎有點紮耳。他將兩手插在西服褲袋裡,連連地扛了兩個肩膀,笑道:「像我們這種人,實在也是不可救藥。你說替國家出力吧?連當名大兵,也許都不夠資格。不能替國家出力;而自己和家庭的生活,又要顧到。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鬼混。」說著,他將手在褲子袋裡掏出來,卻帶出了一張撲克牌,笑道:「你看,我們隨身就帶有武器。這不怪我,怪我們這環境不好。所有識得的朋友,都這樣醉生夢死。也因為如此,所以我想到府上去長談一番,我想我還年輕,可以改換環境的。」

  他這樣說著,可以知道他要來請教,原是真話,這是人家的正當行為,就不能推辭了。便笑道:「談談是可以的。你要說我為人之道,我家裡就在打牌過陰雨天,我這種家長,還值得學習嗎?」

  李先生別了劉副官,向回家的路上走。遠隔了一條山溪,就聽到家裡麻將牌的擦弄聲音。他站在路頭上靜聽一下,其實不是。乃是山溪裡的山洪,在石頭上撞擊之響。他想著,還不曾回家,神經就緊張起來,在家裡也是坐不住,就撐著雨傘。在細雨煙子裡,分別去拜訪村裡村外的朋友。到了天色將黑了,這餐晚飯,卻不便去打攪朋友。因為所訪的朋友,都是公教人員,留不起朋友吃便飯。於是繞道街上買了幾個冷燒餅帶回來。

  到家之後,在走廊上站著,這回聽清楚了,家裡的確是有麻將牌聲。而且,還聽到李太太帶了歎息的聲音說:「掀過來就是五筒,清一條龍,中心五,不求人,門前清,自摸雙。十幾個翻都有。唉!你這種小牌,和得好損。」

  聽這話,自然屋子裡還在鏖戰,他也不用進去了。在廚房隔壁,有一間小草房,原來是堆柴草的,現在裡面沒有了柴草,放了一張竹板床,一張竹桌子,乃是鄰居共有,預備誰家有客來,就臨時在那裡下榻。李先生很自知地向那裡一溜。讓孩子們取過茶壺凳子和書架上的幾本書,就在這屋子裡休息。女主人打牌,王嫂要管理孩子,灶下還沒有燒火。不用提晚飯何時可吃,連開水都發生問題。好在鄰居家都已做晚飯了,他暫且把燒餅放下,借了鄰居家的開水,泡了一壺茶喝。孩子們原不知道他要看什麼書,隨便拿來的是一本《莊子》,一本《資治通鑒》,兩本《楊椒山集》。他將手拍了書頁道:「這環境教人真積極不起來,看看《齊物論》吧。」

  他拿起書來看時,這屋子只有尺來見方一個窗戶眼,光線不夠,搬了凳子靠著門拿了書來。看了兩頁,身上冰涼,原來是茅簷下的細雨煙子飛了滿身。

  他撩起藍布長衫的小襟,在臉上擦抹了一下。把凳子移到竹桌子裡,兩手按了桌子沿,只管向那一尺見方的小窗戶孔裡出神。這時有人叫道:「李先生在家嗎?」

  伸頭一看,正是那劉副官,他是脫離了戰時生活的人,身上披著雨衣,手裡提著布傘就向廊子裡走來。

  李南泉迎出來,引他到小屋子裡坐下,笑道:「老兄真是信人,說到就到。」

  劉副官向屋子裡周圍看了一下,他也不脫雨衣,伸手到懷裡去掏摸了一陣,先掏出一張支票,然後掏出一張壽事徵文啟,笑道:「我本來要和李先生談談的。不過我看到李先生自己都成了偏安之局,明天你有不明白的時候再問我吧。這裡是一張徵文的啟事,裡面寫得相當的清楚。啟事裡面夾有一張字條,那就是送禮的人寫著他的身份和關係。我很冒昧,代人家要求李先生代作一篇壽序。這裡有一張一百五十元的支票,那就是文章的潤筆,無論如何,請李先生賞個面子,大筆一揮。」

  李南泉這才明白他上午的那番殷勤,為的是這件事。這就笑道:「那沒有問題,我是一個賣文為活的人,有這先付稿費的生意我還有什麼不接受。」

  劉副官拱拱手道:「那很感謝。不過有一點不情之請。這文章明天上午就要。」

  李南泉道:「那可無法交卷。你都說了,我今天是偏安之局。這屋子裡白天沒有光線,晚上窗戶沒有紙,風吹進來,燈不好點。今天晚上,無論如何,我不能動筆。假如今晚睡得早的話,明天我可以起早來辦,但是看這趨勢,今天晚上是無法早睡的。」

  劉副官站起來想了一想,笑道:「作文章是要好地方的。若是李先生不嫌棄的話,可以到我家裡去寫,我一定用好茶好煙招待。」

  李南泉笑道:「假如一定要有那些做派,那是太平文人,現在豈可以這樣?好罷,我委屈一點,就在這小屋子裡寫。」說著也站了起來。

  劉副官看他有送客之意,主人是彆扭在這屋子裡,這時還要在這裡多談天,也許增加了主人的不便。於是向他伸著手,握了一握:「我家雲南火腿還多,明天我親自上街買點牛肉來燒,請李先生吃午飯,犒勞犒勞。明天見。」說著,抬起手來揚了一揚,就走去了。

  李南泉在廊子下站著很是出了一會神。李太太突然走出來了,向他笑道:「你肚子餓了吧?」

  李南泉道:「中飯在劉副官家裡吃得很好。晚飯呢,我買了幾個冷燒餅帶回來了。」

  李太太近前一步,沒說話,先又笑了一笑。

  李南泉揮著手道:「你去辦公罷。倒不用關心我。」

  李太太笑道:「太太們起哄,難得的,下不為例。我馬上就叫王嫂做飯了。剛才姓劉的來,找你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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