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一五七


  李南泉笑著點了兩點頭道:「的確是如此。你知道現在的年月不同,那就什麼話都好說了。你根據了這句話做去。我保證不用我出面,你這問題就解決了。」說著打了個哈哈,抱著拳頭,一面作揖,一面就走,那外面的路,正是泥漿遍地。他向楊老太說話,卻忘記了腳下的路了,身子一滑,人向前栽著,所幸面前就是一根電線杆,他兩手同時撐住了那根木柱子,總算沒有倒下去。而樓上樓下,卻和台底下看客喝彩一樣,不約而同,共同地「哎呀」了一聲,而且那聲音還是非常大。

  李南泉站定了腳,向樓下看著,發現了樓上兩位小姐,樓下那位老太太,全對了自己注視著,還沒有把那驚慌之色鎮定過來。這就笑道:「沒有關係,假如摔倒了,不過是滾我一身泥。樓上有現成的兩位小姐正閑著,怕不會給我洗衣服嗎?」

  那位陳先生也就走到欄杆邊,連連地點了頭道:「對不住,對不住。」

  李南泉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道歉,立刻又沒有想到這件事,口裡只是說「沒關係,沒關係。」

  口裡說著,他也就走開了。走到了半路上,才想起他這聲道歉,不成為理由。或者他會這樣想著,以為我是來和他作媒的。想到這裡,他覺得好笑,臉上也就笑了出來,路邊有人笑道:「李先生什麼事高興?一個人走著笑了起來。」

  他看時,正是那位喜歡聊天的鄰居吳春圃。便道:「有人誤會我給他作媒,只管向我表示好感,我覺得受之有愧。大雨天,吳兄也出門來了?」

  這時,吳先生左手撐了一把傘,扛在肩上。右手提了一串筋肉牽連的牛肉。另外還有一串牛油。他把這東西提起來對客相示,笑道:「我是撿便宜來了。小孩子很久沒有開過葷,我買不起任何的肉類,只有這樣的牛筋,是沒人吃的,我要了它三斤,不吃肉,回家熬蘿蔔喝喝,也可以讓小孩子解饞。」

  李南泉道:「當今之時,不是肉食者鄙,而是肉食者貴。老兄這樣的吃肉法,可以說良口心苦。不過這牛油又是怎樣吃法呢?」

  吳春圃笑道:「這是便宜中之便宜。因為這東西,除了蠟燭作坊拿去做蠟油外,恐怕很少人用它。但無論如何,總是脂肪品。我拿回去,煎菜、炸面,也總可以利用它。實不相瞞,我因為合作社有兩個星期沒有把配售菜油發出來,我每個星期,減到只吃半斤油,每日平均不到一兩二錢,菜裡面哪裡算有油?這東西拿回去,來個饑者易為食,決沒有人嫌它帶膻昧的。」

  他雖然是帶著笑容說的,可是李南泉聽他這話,覺得針針見血,讓自己心靈上大大受著刺激。真不忍和他開玩笑,不覺得昂起頭來,長長歎了一口氣。吳春圃道:「這也沒有什麼難過的。老兄不是來回跑了三十幾裡路,挑了兩大斗米回來嗎?」

  李南泉道:「這是傳聞異詞。我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儒夫,哪裡挑得起兩大斗米?米雖買了,乃是人家挑的。自然,這種生活,也就夠斯文掃地的了,不過我有一件事值得自傲,比老兄要高一籌。就是我的太太,還和村子裡太太群能整齊步伐,每天還有餘力摸個八圈。你那太太只有在家中給小孩子納鞋底,給你烙餅吃的能耐。那不是我的收入,要比你強的明證嗎?」

  這時,路旁有個人插嘴笑道:「李先生對於太太打牌這件事,始終是忘記不了的。其實,我們是混時間,談不上什麼輸贏。」

  李南泉看那人時,正是下江太太。她上次半夜裡派白太太來抓角,心裡實在是不高興。而那晚上究竟為什麼賭興那樣勃發,打了兩桌通宵的牌。至今也是一個謎。現在看到了她,倒不免要探問一下。於是點著頭笑道:「我覺得混時間這個題目,也不十分恰當的。例如那天晚上,你府上兩桌人通宵鏖戰,那不能算是混時間吧?這個時候的時間是好容易消磨的。高疊著枕頭,軟蓋著被子,八小時可以消磨過去。高興的話,消磨十小時,也沒有問題。」

  下江太太右手打著雨傘,左手提著個四方的白布包袱,看那樣子沉甸甸的,裡面露出一隻紅木盒子的犄角,這無須作什麼思索,就可以知道那裡是麻將牌。說著話時,也就不免向那白布包袱上望著。

  下江太太倒是不隱諱。她將那包袱舉了一舉,笑道:「不用看,這裡是牌,陰雨天,不摸八圈,怎樣混得過去?哦!你問那天晚上的事,我可以告訴你。那是我們一個秘密。我們太太群,這個名詞,是你剛才取的,我老實不客氣接受下來。我們曾開過一個座談會,比賽哪個不怕先生。於是就邀集了這麼一場狂賭。狂賭之會,誰回家引起了先生的質問的,誰就算是怕先生。怕先生的人,我們罰她請一次客。結果,誰回家都太平無事,我們證明了全體大捷。我們猜著,李太太是要請客的,所以故意半夜裡去邀她。沒想到李先生也是不行。」

  吳春圃哈哈大笑道:「了不得,了不得,大家還有這麼一個決議。這叫遣將不如激將。太太都受著這麼一激,不打牌的,也不能不去摸四圈了。」

  李南泉笑道:「不過那也看人而施。若是像吳太太這種人,專門給吳先生烙餅,給孩子納鞋底,你說她怕先生,她就怕先生,她並不會因此失掉她的……」

  他說到這裡,覺得把下文說出來了,也許下江太太有些受不了。這就把話拖長了,偏著臉望了吳春圃笑道:「我到底客觀一點,說的話未必全對,還是請吳先生自己批評一下。」

  吳春圃笑著搖了幾搖頭道:「我倒是不好批評。我自私一點,我覺得她這個作風是對的。」

  下江太太向吳李二人很快地看了一下,接著是微微一笑。

  李南泉道:「此笑大有意思。因為我認為緘默是最大的諷刺。」

  下江太太笑道:「豈敢豈敢!我的意思,作先生的,也可以打打算盤。像我們村裡……」說到這裡,她向前後看了一看,接著笑道:「像我們那女中三傑,當然是幫助家庭大了。她們是不打牌的。可是先生的經濟權,都操在她身上,先生那份罪也不好受。其次,我們烙餅納鞋底,不是不會,不過是沒有去苦幹,這一點,我們當承認和先生的掙錢,有點苦樂不均。不過這是少數。像白太太這種人,她經營著好幾項生意,比先生掙錢還多呢。至於我呢,當然沒有表現……」

  李南泉接著笑道:「這底下是文章裡的轉筆,應當用『不過』兩個字。這是文章三疊法,每一轉更進一層。結論也有的,就是太太們摸八圈衛生麻將,那實在是應該的。」

  下江太太對於他這個解釋,倒並沒有否認。舉著那白色包袱向他笑道:「我提了這一部分武裝,到處辟戰場,全找不到對手。李先生若是民主的話,你把後面那間屋子解放一天,讓我們在那裡摸十二圈嘛。」

  李南泉笑道:「這個辦法,就叫民主?這個辦法,就叫解放?」

  下江太太笑道:「多少由我們打牌的太太看起來,應該沒有錯誤。我最後問你一句,你敢不敢民主?」

  李南泉笑道:「民主是好事,怎麼說是敢不敢的話?所有世界上的人民,都希望民主,而我也是其中之一。」

  下江太太向吳春圃點了個頭,笑道:「李先生說的話,有你作證,他要民主。回家我們要到他家裡去試驗民主了。若是李先生反對,你可要出來仗義執言。」

  李南泉道:「不過……」

  她不等他說完,立刻亂搖著手道:「這裡不是我的文章,不能下轉筆了。回頭見罷。」說著,扭了身子就走。

  李南泉招著手道:「回來,回來,我還有話商量。」

  她一面走著,一面搖頭,並不回頭向他打個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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