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一四六


  這三位銀行家,究竟和平常的銀行家不同,他們在重慶經過了一番抗戰生活,四川鄉下是一種什麼情形,大概是知道的。他們到這個村子裡來,已經觀察過了許多人家,覺得他們的家庭,都是很簡陋的,遠不如袁先生家裡這個茶館式的佈置。所以大家也沒有怎樣注意,各人很隨便的,拖開那圍著方桌子的板凳,跨過腿去坐下。同時,各人把草帽,都放在桌子角上。

  袁先生一看這情形,倒很像是上茶館落座,自己先有點內慚於心。這就站在桌子邊先把腰彎成個蝦米式,抱了一抱拳頭,笑道:「真是招待不周之至。連各位落座的地方都沒有。實不相瞞,兄弟大批的家具,在重慶都是難物色的,裡面有硬木桌子,海絨沙發,安螺鈿的香妃榻,綠漆魚皮的睡椅,都用三輛大卡車運到成都去了。原來兄弟有個計劃,是要到成都去住家的。不想事務系身,離不開重慶,這裡又蓋幾所房子,越發的走不動。現在要把那些家具由成都再運回來,這筆運費,又高得嚇人。所以兄弟也就只作個苟安苟全的打算。因為兩三個月後,我還是要到成都去,如今不能再搬家具了,屋子裡所有的木器,我都得送人,所以我也就不再添了。」

  三位客人因主人站著說話,大家也就只好都站了起來。那位年輕的行員心裡有些納悶;我們是來租房子的,又不頂你這些家具,誰問你這些?因之,大家臉上只表示了一點笑容,並沒有向他說什麼。袁先生又省悟了,彎著腰向板凳上連連地吹了幾口灰,而且把小褂的袖子垂出來,在板凳面上連連輕撣了幾下,口裡說著:「請坐請坐。不恭之至!」

  這三位客人點了個頭坐下,袁四維又昂著頭向外面叫著泡茶,然後拿了條凳子放到屋子旁邊,側了身子坐著,笑道:「三位先生請坐罷。兄弟生平,別無所好,就是喜歡交朋友。三位雖是來租房子的,但兄弟並不以房客看待。房子租妥了,我們是朋友。請坐請坐,哈哈,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這三位銀行員雖是老於世故的人,可是對於這位房東的客氣,只覺不同平凡,卻又看不出他有什麼作用,也許這個人個性就是如此吧?全大成是這一行的領袖,他感到客氣太過分了,房價就不好談,還是先開口罷。這就向他問道:「袁先生這房子打算要租多少錢?」

  袁四維道:「這村子裡房子,大概都有一個定規,草屋子是五十元一月,瓦房加半,洋樓加倍。」

  全大成道:「那就是一百元一間了。在重慶的房子,現在還沒有這價錢。」

  袁四維本是坐在板凳上的,一聽人家的口氣不對,立刻站了起來,又把腰彎成個蝦米式,雷公臉上的縱橫條皺紋,全都像觸了電似的,一齊在顫動。這顫動不是生氣,而是故意發出笑容來。他抱了拳頭連作了幾個揖道:「看來如此,然而不然,這時候鄉下的房子,一定要比重慶的房子貴。那原因很簡單。住在城市的人,全擁下了鄉。鄉下自然在求過於供的情形下而漲價。若不是生活壓迫,哪個不怕空襲?城裡的房子,根本就有空,自然貴不起來。不過兄弟這房子,完全是對社會服務,只要把蓋房子的本錢收回來就行了。我為什麼要辦理房租預約呢?就是想收到一筆預約費之後,再拿去蓋房子,以便擴大對社會服務。而且……」

  那位年輕的行員,聽到這裡,未免把眉毛深深地皺了起來。

  袁四維看到這位年輕的先生,頗有不願就範的意思,這就把剛才給的那三張名片拿了出來,對片子看了一看,笑道:「你是趙首民先生?」

  他點了兩點頭道:「是的,袁先生有何見教?」

  袁四維笑道:「你先生這姓名,實在雅致得很,『趙』是百家姓的首姓。而大號又是『首民』。將來國家實行選舉,閣下有當大總統的希望。你這貴姓大名,兆頭是非常好的。」

  他這麼一說,在座的人全體哈哈大笑。那位趙先生雖然不會作當大總統這個夢,可是人家恭維著將來可以當大總統,這也總是善意,便笑道:「呵呵!這個我怎麼可以敢當?」

  袁四維道:「不然!凡是國家的公民,都可競選大總統。你老哥正在盛年,等到抗戰完畢,國事大定。然後再籌辦選舉,又是幾年。前後恐怕有十年的工夫。以十年之久,人事變化是難說的。焉知那個時候,你老哥子不已由銀行行員升為經理、總經理,成了金融界的大亨?出而競選大總統,那還是什麼稀奇的事嗎?有道是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你老兄滿臉紅光煥發,將來的前途,一定未可限量。老兄還是努力罷。」說著,連連拱了幾下手。

  那位趙先生聽了他這番解釋,覺得也很是有理。世界上的共和國大總統,也不是由天上播下的種子,自己至少是個大公民,為什麼就不能競選大總統?心裡這麼一轉念頭,臉上也就帶了笑容。抱著拳頭,連連將手拱了兩下笑道:「假如有那麼一天。不必說當選大總統了,就是能夠競選大總統我也不能忘了袁先生這番測字的大功。」

  袁四維哈哈大笑道:「那當然是請吃魚翅燕窩了吧?」說到這裡,袁家大小姐,將一隻舊搪瓷茶盤子,托著四隻杯子進來。這四個杯子,表示著袁家作事的手腕不呆板,大小高低,各極其妙。有八角梭的橘色玻璃杯子一隻,藍釉粗瓷茶杯一隻,彩花瓜型瓷杯一隻,無蓋的黃釉蓋碗一隻。

  這位小姐,把茶盤子先送到桌上,她看到全大成衣冠最為整齊,派頭也足,她就先把那只橘色杯子送到他面前。其次把藍瓷茶杯送到趙首民面前,瓜型茶杯,捧送給另外一位客。最後,才把那沒蓋的蓋碗,交到她父親手上。全大成看這位小姐乾乾淨淨的,倒像是有點聰明的樣子,便問道:「袁先生,這是你的小姐嗎?」

  袁四維道:「是的,是我的大女孩子。向三位老伯老叔鞠躬。」

  那位小姐很知道她父親的意思,立刻退後兩步,垂了兩手,分別對著三位客人,各行一鞠躬禮。全大成雖然心裡疑問著,此禮為何?可是人家行禮,就不能不理,客人紛紛站起來。尤其是全大成對於這事,不能不敷衍幾句話,因道:「這位小姐很聰明,現在多大了?」

  袁四維道:「十四歲了。小學已經畢業,馬上就要送進中學。全先生有幾位千金?」

  他搖了頭笑道:「我看見人家的孩子,就羡慕不止。我不但沒有女孩子,連男孩子也沒有。」

  袁四維笑道:「得子有遲早,那沒有關係。而且得子晚的,那孩子一定是出類拔萃的人物,有道是大器晚成。」

  他說到這裡,自己心裡暗叫了一聲不好:女孩子們怎麼會大器晚成?說到最後一句,他已是想把話收回去而來不及收回,口裡的齒舌,只是哩哩囉囉,不知說些什麼是好,只是瞪了眼望著人。

  全大成對此話倒沒有怎樣介意。又對這大小姐看了一看,笑道:「袁先生,我今天遇到一個奇跡。你這位小姐,和我一位侄女非常相像。我這個侄女,在故鄉,沒有帶來,我非常想念她。看到你這位小姐,我就猶如見到她了。」

  袁四維笑道:「也是和我這女孩子一樣大嗎?」

  全大成道:「我和她離別的時候,是這樣大,現在應該半大人了。」

  袁四維笑道:「既然如此,那索性讓她成個奇跡罷。全先生若是不嫌棄的話。我讓這孩子拜在你跟前為義女。我還是有言在先,免除一切俗套,不要見面禮這些東西。以後全先生想令侄女公子的話,我就送她進城去,陪伴著你和你的太太。」

  全大成真沒有想到萍水相逢,袁先生就肯認乾親。一來是人家的盛意,二來這女孩子長得怪聰明的,當了人家的面,怎好意思拒絕?這就站起來,搖著手笑道:「那可不敢當,那可不敢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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