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一四〇


  奚太太道:「那樣做,我不是瘋了嗎?本來,現在我也有幾分瘋了。你說是不是?」

  這麼一說,連在走廊上的人,都放聲大笑了。李太太笑道:「大家笑什麼,這是真話。有道是膽大拿得高官做。若要怕事,怎麼做得出事來?」

  奚太太倒不以為她這是玩笑話,拿著那把小扇子在胸面前慢慢扇著,點了兩點頭道:「這事情倒並不是開玩笑。我要打算幹的話,一定要拼著出一身血汗。李太太說的這話,讓我考慮考慮。」

  李南泉道:「那末,你就不必讓我寫介紹信了。」

  她道:「我跳樓是一件事,你寫介紹信那又是一回事。多下兩著棋總是好事。」說著,展開她手上的小扇子,向他連連招了兩下笑道:「來,來,你就寫信罷。」

  李南泉對於她所點的這個戲,頗感到有些頭疼,含著笑,還沒有答覆呢。忽然那邊山坡的人行路上,有人笑道說:「我又回來了。車子太擠。」

  看時,是張玉峰緩緩地走回來了。看他拖著沉重的步子,好像是很疲乏。望著點了個頭,還沒有迎上前去,只見那位袁四維先生,由他家裡奔了出來,直迎向人行路上。走到張玉峰面前,伸了手和他握著道:「我今天候大駕一天了。很是要和老兄暢談一番。現在有了機會,請到捨下去坐,請到捨下去坐。」

  他握著張玉峰的手,表示很親切,只是上下地搖撼著,搖撼得他的身體都有些抖顫。

  李南泉想到那只手,正是在豬糞裡掏過的,張玉峰那只抓黃金、美鈔的手,現在卻是間接地抓著豬糞,這倒很替他那只手抱屈。張玉峰哪裡會知道這事,他被袁四維的誠意所感動,笑道:「有點急事,早上是天不亮就走了。簡直要和袁先生談幾句話都沒有工夫。」

  袁四維道:「我無所謂,在鄉下閑雲野鶴一個,有的是時間招待朋友,請到捨下去坐坐罷。」

  他說著這話,站在分岔路口,將張玉峰向前的路擋著,使他不能不向去袁公館的路上走。張玉峰看著也是沒有再婉拒這約會的可能,只有向他家裡走去。袁四維覺得這回釣魚,百分之百地上了釣,不能再讓這條大魚跑了。便跟在後面護送著,一路高聲叫道:「拿煙來,泡好茶來,有客來了!」說著,很快搶到自己家門口,將身子側著,伸了右手作比,口裡連說「請裡面坐」。張玉峰被他的客氣壓迫著進去了。袁四維跟著進來,兩手拱著拳頭,笑著說:「請坐,請坐,我家裡是不恭敬得很。」

  張玉峰在李南泉口風裡,已經知道這位袁先生是一種什麼作風,他又想著,袁先生所以這樣拉攏,無非是想彼此約會蓋房子。本來自己就要房子住,訂約出錢之後,他必得交出一幢房子來,這也沒有什麼吃虧。他的這番作風,也無非像生意人拉攏買賣一樣,並沒有什麼出奇。自己痛快,也讓人家痛快,乾脆答應他就是了。便笑道:「關於蓋房子的事情,李先生已經和我提過,說是袁先生對於蓋房子的工程,非常有經驗,那我也正要把這事相托。」

  袁四維聽到他已答應,口裡連說道「好說好說」,而兩隻手又情不自禁地抱上了拳頭。張玉峰道:「我事情忙,不能在這裡多耽擱。袁先生若有什麼合約的話,只管拿出來讓我簽字。以後一切事情,請和南泉兄接洽,我請他全權代表,至於款子多少,我照攤。也都先交給南泉兄,由他轉交。」

  這句話說了不要緊,袁四維「呵唷」了一笑,竟是彎了腰深深地作個大揖。

  張玉峰對於這個舉動,當然有些驚訝。便是答應合夥蓋房,何至行此大禮相謝?更是嚇得向後退了兩步,抱拳回禮道:「老兄何必這樣客氣?」

  袁四維笑道:「倒不是客氣,只是我的脾氣是這樣,看到朋友對我客氣,我就在人敬一尺,我敬一丈之下,要大大回敬。」

  他說是這樣說了,可是他的臉色,不免泛起一層紅暈,似乎有點難為情,不過這難為情,也是片刻的。立刻昂起脖子來,向窗子外叫道:「快快送茶來。看看瓜子還有沒有?若是有的話,把碟子裝一碟子來。」

  他叫一句,太太在屋子裡答應一聲。他聽那答應的聲音,非常之利落,料著留著過中秋的那些南瓜子並不會失落,便又高聲道:「把大碟子裝了來。開水燒得開開的,給我泡一壺好茶。」

  他那樣高聲叫著,不但屋子裡聽到,就是屋子外很遠也聽到,李南泉站在竹子外,就是所聽到的一個。不必作過深的揣測,就是在袁先生這樣叫泡茶、拿瓜子的當兒,就可以知道張玉峰已是身人重圍。現在馬上要援救他出來,拘了面子,恐怕他不肯走。而且這樣急促地把張玉峰叫了出來,也很給袁四維面子難堪。這就不作聲,背了兩手在屋子後面來回踱著步子。他所聽到的,都是袁四維帶著哈哈的笑聲,張玉峰在這哈哈笑聲中,很久才說了個「是」字,或者「對」字。這樣總有二十分鐘,始終沒有聽到袁四維間斷他的話鋒。他想著自己鑽到袁家去和他們插言,那是不知趣的事。站著出了一會神,他倒是想得了一個主意,立刻走回家去,在抽屜裡取出了一張紙條,寫上幾個字。

  這張紙條,他是這樣寫著:「電話局頃派來人報告,貴行有長途電話來到,詳情已由電話局記錄,請速來閱。」

  寫完了,交給王嫂,讓她送到袁家去。果然,不到五分鐘,張玉峰就來了。他臉上帶了一分沉重的顏色,正待問話,李南泉笑著相迎,擺了手低聲道:「沒事沒事。我若不寫那個字條,你怎麼脫得身?」

  張玉峰也笑了,摸著頭道:「我看那袁先生,用心良苦。他也不會白要我的,我給了他錢,他得給我房子住。不必讓他老懸著那分心事,我就答應他罷。他說每一股,約需出款五百元。這五百元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數目,我已經答應他照付。那錢我交給你,由你分批地付給他。他倒也相當的漂亮,和我約好了,築好了牆發給一批款,蓋起了屋頂給一批錢,最後他交房子我清帳。現在只要付一筆定錢。這件事我是全權交給你了。你看錢當付就付,不當付,就停止了。」說時,臉上帶了三分苦笑,連連擺了幾下頭。

  李南泉笑道:「這事我害了你,不該宣佈你是銀行家。現在這社會上,誰要看到了銀行家,哪還肯放過嗎?只有我這姓李的是大傻瓜,銀行家和我交朋友,我是讓他自由來往。」

  張玉峰脫下了他身上那件八成舊的灰嗶嘰中山服,提著衣服領子,連連抖了幾下,笑道:「你看,我這一身穿著,我也叫銀行家,那真把銀行家罵苦了。不過你真和銀行家來往,你以為那是揩油的事,那就大錯特錯,辦銀行的人,都讓人家揩了油去,那銀行怎樣辦下去?開銀行是大魚吃小魚的玩意,你還想吃他嗎?」

  李南泉笑道:「怪不得你肯住我這草房子,你是吃小魚來了。」

  這一說,賓主哈哈大笑。張玉峰道:「這的確不對。我就這樣兩肩扛一口地到府上來。沒有給嫂夫人送東西,也沒有給小孩子帶東西。」說著,昂了頭向裡面屋子叫道:「大嫂,我太不客氣了吧?」

  李南泉笑道:「她的公事,比你還忙。她老早坐上牌桌子去了。我現時在家裡作留守,你有話我代你轉達就是。」

  張玉峰笑道:「我非常贊成這個行動。在這個山谷裡面,生活著什麼娛樂都沒有,打幾圈衛生麻將,那是最合適不過的事。若是我住在這裡,我不也是每日一場衛生麻將嗎?」

  他們這樣說笑著,自然是聲音大一點。說過了,也只是十來分鐘的時候,袁家一位十三四歲的小姐,笑嘻嘻地走了來,向張李兩位各深鞠一躬,笑道:「李伯伯,我爸爸說,張先生若是有意打牌的話,我爸爸可以奉陪。若是角色不夠,我爸爸說,可以代邀兩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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