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一三七


  李南泉笑道:「我究竟不是醫生啦,我只知道當割,我卻不知道要怎樣割。我想,你明白了這個緣故,你也就會的。」

  奚太太覺得剛才那個小動作,表演得很好,她又將兩手十指互相交叉起來,放著在胸脯下面,頭微低了,緊抿了嘴唇。尤其是她那雙眼睛,她有意多作幾個表情,不住地將眼睛皮撩上垂下,轉了眼珠子。很像是耍傀儡戲裡的王大娘,急溜著她那雙抓住觀眾的寶貝。

  李南泉看到,心裡是連叫著受不了,可是奚太太並不管這個,卻向他笑道:「你看我可以和奚敬平離婚嗎?」

  李南泉「呵呀」了一聲道:「那太嚴重。」

  奚太太道:「那末,我就去捉姦。」

  李南泉皺了眉道:「這也不好。」

  奚太太道:「你以為捉姦這事也嚴重?」

  李南泉道:「嚴重倒不嚴重,不過這兩個字,不大雅。而且你一位太太到重慶去做這件事,也不大好。」

  奚太太道:「離婚不好,捉姦……」

  李南泉立刻攔住道:「又是這麼一個不雅的名詞。」

  奚太太笑道:「那要什麼緊?今天早上,石太太就表演了這樣一幕。雖然當時是要費點氣力的。可是你所說的她那內外科的時候,也就去掉了。那個人不是悄悄離開了她的家嗎?我的目的,也就是要做到這樣。」

  李太太斜靠了門框做針活,低著頭只是聽。聽到了這裡,她卻忍不住一笑。奚太太道:「你笑些什麼?一定有文章。」

  李太太道:「你這個聰明人,怎麼一時想不開來?石太太要小青離開她的家,那範圍太小了。你要那個女人離開重慶,那問題不是太大了嗎?她若不離開重慶,你就和她抓破臉,她也不過是當時受你一點窘……」

  奚太太道:「不,我要把那賤女人抓到警察局裡去。只要警察局裡有案,她的住址就瞞不了,我立刻到法院裡去告她妨礙家庭罪。她除非真不要臉,否則她好意思在重慶住下去嗎?」

  李南泉笑道:「不錯,你連法律名詞也順口都說出來了。」

  奚太太將手一指道:「我的顧問多著呢。我是請教過這位袁先生的。」說著,她向隔溪袁家一指。

  奚太太笑道:「你看,我的法律顧問來了,你看我說的話對是不對。」

  袁四維將一支竹筆套子,套了半截紙煙,咬在嘴角上,將兩隻手反背在身後,緩緩地走過那木橋,他一身淡黃色的川綢褲褂,像是佛盤上的幔帳,受過若干年的香煙,帶著很深的灰色,而且料子落得像汽球的皮。在他那張雷公臉上,已是充分表示了他的瘦弱,現在再加上這身不貼體的衣褲,真覺他這人是個木棍架子。

  他緩步過了橋,將嘴裡那個裝紙煙的竹筆套子取下來,捧鮮花似的舉著,笑道:「奚太太,我還沒有執行律師業務,你可不要宣傳我當法律顧問。大家全是好鄰居,對奚先生、奚太太我一樣地願意保障你們的法益。我們還是談談交情罷。奚太太願意和解的話,我和李先生都可盡力。說句老實話,太太和先生打官司,沒有到法庭,首先就是一個失敗,這話怎麼說呢?夫妻的感情破裂了。夫妻感情破裂,你以為這是男子一方的損失嗎?其次,夫妻官司,最大的限度是離婚。在中國這社會,男人丟開一個,再娶一個那實在沒有什麼稀奇。女人能像男子一樣嗎?無論怎麼樣,丈夫總是丈夫,太太把丈夫告倒了。精神、物質,同時受著損失。這還是就夫妻本身而論,像有了兒女的人,父母打官司離開了,這小孩子們或者是無父,或者是無母,你想那是什麼遭遇?」

  他這篇話,在走廊上的人聽了都感到奇怪。在這個人的嘴裡,怎麼會有這樣忠恕的話?尤其吳春圃這個人,他心裡擱不住事,就拍掌連叫了幾聲「對」。

  袁四維看到大家這樣和他捧場,他太高興了。他將那竹筆筒子搬到手上,連連地彈了幾下灰。像是很輕鬆的樣子,在走廊下來去走著,笑道:「我相信,我若是作律師的話,十場官司,有八場官司打不了。那為什麼緣故?就為的是我都是這樣勸解著,讓人家官司打不成。」

  奚太太笑道:「官司打不成可不行,我現在這情形,不打官司,還有什麼辦法去對付?」

  李南泉一看到了此公,先行頭痛,藉故到屋子裡去拿紙煙,就閃開他了。隔了窗戶,聽他和吳春圃囉囉唆唆地說著,索性坐下來,取了一本書舉了看著。他總以為沒有事了,袁先生卻又在窗戶眼裡伸著頭向裡張望了一下,笑道:「李先生很是用功。在這樣環境裡,你還是手不釋卷。」

  這麼一說,李南泉就不便含糊了,只好放下書站起來。他口裡雖然有句話,說是請進來坐坐。可是話到了舌尖上,還是把話忍回去了,向他點個頭道:「你倒是很安定。」說著話,向屋子外面迎出來。站在屋子門口,意思是堵著他不能進去。袁四維在衣袋裡掏出煙盒子來,翻轉口將煙捲倒出。這讓他發現一個奇跡,就是倒出來,只有兩個整支,其餘全是半截的。這半截煙並非吸殘了的,兩頭嶄新,並無焦痕。

  他這樣注意著,袁四維已經明白了,有意將肩膀扛了兩扛笑道:「我現在新學會了吸煙,不吸有點兒想,要吸又吸不了一支,所以將每支煙用剪刀一剪兩半段。這也可以算是節約運動吧?老兄來支整的罷。」說著,將一支煙遞了過來。

  李南泉笑道:「袁先生,你真有一套經濟學,我剛吸過,謝謝。」說時,他伸出手來擋住,向袁四維連連搖擺了兩下。但他那支煙,並不肯收回去,依然將三個指頭夾住了煙,向上舉著。他笑道:「這抗戰期間,節約雖是要緊,但結交朋友還是要緊。人只有在患難貧賤中,才會知道對於朋友的需要。我就最歡喜二三知交在一處盤桓。朋友相處得好,比兄弟手足還好。」

  他口裡說著,手裡還是老舉著那支煙。他忘了敬客,也忘了收回去。接著,他將紙煙向山溪對岸,遙遙地畫了個圈子,笑道:「你看,那邊山腳下一塊地,是我畫好了,預備建築房子的。假如這房子依了我的計劃施工,一個月以內,准保完成。等著這房子蓋好了,我可以騰出一間朝著南面的房子,讓李先生作書房,你看那山坡上現成的兩根松樹,亭亭如蓋,頗有畫意。再挖它幾十根竹子,在那裡栽下去。那就終年都是綠的,大有助於你的文思。我先聲明,這間房子,不要你的房租,而且也不必你在蓋房子的時候,加入股本。你的境遇,我是知道,現在實是沒有那富餘的錢。在外面作事,無非是魚幫水,水幫魚。只要是我可以賣力的地方,我可以和你老兄盡一點力。」

  他說著話,連頭帶身子轉了半個圈,表示堅決。

  李南泉笑道:「魚幫水,水幫魚?不用說,我是一條小魚。這魚對於汪洋大海,也有可以效勞的地方嗎?」

  袁四維道:「當然可以。」說著把肩膀扛了兩下。又道:「一汪清水,有兩條金絲鯉魚在裡面,那就生動得多了。來一支煙。」

  他終於覺悟了,手裡捏著沒有剪斷的煙,還沒有敬到客手上去呢。他真客氣,簡直就把這支煙向李南泉嘴裡一塞。

  這分客氣,雖讓李南泉難於接受,但他也只好伸手將煙接住了,笑道:「像袁先生這樣熱心交朋友,那真沒有話說。自己吸半截煙,將整支的煙敬客。我當然在可以幫忙的地方,要相當的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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