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一二七


  他答道:「我請客,吃過了。我在街上還等著太太呢。大概托白太太帶的那個口信,還沒有送到。」

  他這話自然是故意讓太太聽見的。然而太太沒有答話,答話的是那位煎幹魚頭待客的袁先生。他站在他家溪沿的走廊上,將手電放出一道白光,射在木橋上,大聲道:「李先生,小心走,橋板不穩得很。」

  李南泉倒樂得借了他這亮光走回家去,站在走廊上連聲道謝。袁四維並不讓他進家,接著道:「李兄,你那位朋友,為人十分爽直,而且很慷慨,我就喜歡和這路人物結交。他和方家好像很熟吧?」

  李南泉道:「不,他雖是銀行家,他是另外一條路線。」

  袁四維道:「不然,我剛才看到方大爺請他吃飯,而且,他走出飯館子,方大爺還送了出來。這是不小的一個面子。我在路上碰到方完長的時候,因為他是我們的政治首長,我們為了國家,也應當敬重他,所以總是站在路邊,脫帽致敬。方先生認為我彬彬有禮,坐在轎子上,總是和我微笑點頭。我想,他腦筋裡對我一定有很深的印象。張玉峰先生若是能夠把這層意思向方大爺提提,為之先融一下,我們找個機會去向方完長致敬致敬,老兄以為如何?」

  李南泉聽了他這番話,不覺得由心要笑了出來。便道:「袁兄既是認得方完長,那就直接去拜見得了,何必還要經過他少爺那道手續呢?」

  袁四維兀自把電筒向這邊射著白光笑道:「那當然有些原因。我們隔著這進小溪說話,怪不方便,一會兒我到府上來細談罷。」

  這句話,李先生非常之不歡迎,不敢答話,「哦哦」了兩聲,就走到屋子裡去了。這時,奚、石二位太太還在屋子裡坐著。看到李先生進了屋子,兩人的臉上,都帶了一分俏皮的微笑。尤其是奚太太眼睛斜著看人,嘴角不住閃動。李太太臉上,也是帶著笑容的。但她並不望著進門來的丈夫,拿起桌上的煙捲盒子,抽出一支煙捲,送到嘴裡抿著,然後擦了火柴點著煙,偏過頭去將煙吸著。火柴盒「啪」的一聲,扔在桌上響著。

  李南泉看這情形,不大妥當,這就向石太太道:「今晚上怎麼有工夫到捨下來談談?」

  她是手扶了茶几,在椅子上端坐著的,這就偏著頭對李先生周身上下,看了一看,笑道:「天下事,無非是物以類聚。你願意找談得來的人談談,我們也是一樣呀。」

  李南泉聽這話音還是不對,便笑嘻嘻地向裡面屋子裡走去,也來個王顧左右而言他。他在屋子裡很耽擱了一會子,聽到外面屋子兩位女賓,並沒有言走,乾脆就橫倒在床上躺下。但心裡可在想著,楊豔華該上戲館子了,倘若她在門簾子縫裡張望一下,那就看不到老師在座,她不會是說故意失約嗎?李太太在隔壁屋子裡,偏道:「二位不忙走,我再泡壺好茶喝,買點瓜子、花生,作個長夜之談罷。」

  他料到這是太太故作驚人之筆,反正把今天的戲耽誤了,那也沒有什麼關係。且躺在床上,不作任何反應。約莫是五分鐘聽到一陣腳步響,向門外走去,依然是沒有聲息。他很坦然地躺在床上,約莫是十分鐘,李太太卻在隔壁屋子說話了,問道:「是真睡著了,還是假睡著了。人家走了,可以出來。」

  李南泉道:「沒有睡著,休息休息。」

  李太太道:「起來罷,人家張先生到戲園子裡去,你若是還沒有到,豈不要人家買票?」

  李南泉由裡面屋子裡走出來,手急急地亂撫摸著頭髮,因道:「我本是回來,邀你同去的。因為看到兩位女傑在這裡,我就懶得說話。這種人物……」說著,探頭向屋子外看看,有個油紙撚兒,在夜空裡照耀著。見石太太抬了一隻手,正在溪岸那邊走著。這就低聲道:「你何必和她們一樣。她們滿口男女平權,事實上是要太太獨霸。尤其是石太太,她說婦女解放,她家裡現養著一個丫頭,她真要平權,先把那丫頭和她平起來。」

  李太太道:「我有我的主張,我為什麼聽人家的?你有正當的應酬,那我當然不干涉。無須假惺惺,你去聽你的戲。」

  李南泉望了她笑道:「下江太太家裡,今天晚上有個盛大的宴會。」

  太太不等他說完,亂搖著頭道:「我不去,邀我我也不去。」

  李南泉道:「你們是好牌友呀,為什麼不去?」

  李太太將手連揮了兩下,皺著眉道:「你去罷。不要管我的事。」

  李先生頗覺得太太臉上有些不悅之色,料著下江太太的宴會,還有什麼小小的問題,這就不敢多說話,摸索著了手杖,悄悄地就溜出了大門。

  李先生是這樣地走了。當他走回家來的時候,那已是夜中。他打著一個折紙燈籠,照著山路上前後丈來寬的光芒。張玉峰先生跟著在後面光圈內走。他從容著低聲道:「李兄,這位楊小姐的確不錯。她在台下,看著她嬌小玲瓏而已。美中不足的,臉上還有幾個雀斑。可是她一上了台,化過妝,更穿上那美麗衣服,那真是畫中美人。」

  李南泉笑道:「老兄,你外行。看戲不是專看角兒的長相的。你在我太太面前,可別說楊豔華長得好看。」

  張玉峰對這話話還沒有答覆,身後面卻有人嘻嘻地笑了一聲。他回頭看時,那人也是提著一隻燈籠,彼此燈光照耀,只是個人影,倒看不清是誰。那人笑道:「南泉兄,你我同病相憐呀。」

  這聽出他的聲言來了,那正是石正山教授。因笑道:「雖然我們患同病,可是起病的原因不一樣。我是外感風邪,吃點發散藥病也就好了。老兄只是身體弱,並不招外感。」

  石正山快走了兩步,到了身邊,低聲笑道:「惟其是我並沒有外感,我就覺得內閣方面對於我壓迫得過於嚴重一點。在物理學上,是壓力越重,反抗力也越大的。」

  李南泉道:「難道你老兄打算造反?」

  石正山跟在身後,只是一笑。李先生這就想起前兩三小時前石太太在家裡的那番談話了。因問道:「石兄,你是贊成女人化妝的,還是反對的?」

  他笑道:「這話問得奇怪。哪個男子不喜歡女人漂亮?你不是剛才看戲來嗎?你願意戲臺上的人,都醜陋不堪?」

  李南泉道:「那末,你是願意太太用胭脂粉的了,也不反對太太燙髮的了?」

  石正山倒還沒瞭解他的用意,因道:「太太長得不漂亮,是不能駕馭先生的。討老婆,誰都願意老婆漂亮吧?那末,為什麼不願意太太擦胭脂粉呢?老實說,太太不化妝,那是一種失策,這很可能讓先生失望,而……」

  他那句話沒有說完,已走近他的家門。他的家就是在人行路邊上,窗戶裡放出來的燈光,老遠就可以看見。而且夜深了,那裡面說話,外面也聽得很清楚,這就聽到石太太叫道:「小青,熄燈睡覺吧,不用等了。知道你爸爸這夜遊神游到哪裡去了?不管他,再晚些回來,門也不用開了。」

  石正山老遠地大聲答應著道:「我回來了,我回來了!」說著,直奔了家門口去,對於李、張二人,並沒有加以理會。張玉峰直走了百步以外,方才回過頭來看了看,見石公館已鴉雀無聲了,這就向李南泉低聲道:「我看這位石先生,是最守家教的一位吧?」

  李南泉笑道:「那是我們作丈夫的模範分子。不過他在朋友面前,不肯承認這種事實。剛才他還不是說壓力越重,抵抗力越強嗎?」說到這裡,突然把話停住,改口說著兩個字「到了」。跟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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