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一二二


  袁四維說句「哪裡話」,自己轉身向外走。他到廚房裡去,找著他的太太,低聲笑道:「這個姓張的,我們必須將他抓住,家裡有什麼可吃的嗎?」

  袁太太是個胖子,而她那個肚子,特別的大,大得頂出了胸脯四五寸。惟其是她的肚子大,因之她穿的衣服,特別肥大,像道袍似的,在身上晃裡晃蕩地披著。她平常把廚房裡的事,交給了一位窮的女親戚。今天因為有客來到,她不能不親自到廚房來切實監督。這時,抬起一隻老白藕似的肥手臂,撐住了門框,另拿了一柄芭蕉扇子,在胸中扇爐子口一樣,一分鐘連扇一二十下,扇得芭蕉扇頭的撕爛處,呼嚕呼嚕作響。

  袁四維一問,她就道:「有什麼菜?早又不說,這時候,菜市上已經買不到肉了。家裡只剩一條鹹魚。」說著,她進去在夾壁的竹釘子上取下一條幹魚,手提著懸在半空中連連地搖晃了幾下。袁先生看時,那魚幹得已像是一條石灰塗的薄木板子。約莫是尺半長,半邊魚,已經沒有了,只剩下半邊。不過那個幹魚頭,倒還是整個的。那幹魚張了一張大口,穿了一條灰墨色的繩子,就是袁太太手裡提著的。袁先生把這幹魚接了過來,將手高高提著,偏了頭向幹魚望著,見那魚肉幹得像打了霜的板子似的,上面還有蟲灰塵的小絡子。這蟲絲絡子,明顯地表示著幹魚的年歲。他提著魚掂了兩掂,怕有六七兩重。因道:「這夠作一碗的嗎?」

  袁太太道:「那怎麼會不夠,反正我們也不能把海碗盛了端出去。」

  袁四維笑道:「我倒有個法子,用盤子裝著那就好看多了。魚頭可不要取消,墊碟子底,那是很壯觀瞻的。要不,用八寸碟子裝,有一半也就夠了。」

  袁太太道:「拿碟子裝好,把鹹魚頭撐在裡面,碟子可以裝得飽滿些。」

  袁四維道:「魚頭嗎?放在鍋邊上烤烤就行了,不要放到油裡去煎,因為魚頭是最費油的。而且吃飯的人,他也不肯吃魚頭。你用許多油去煎魚頭,那是一種浪費。」說時,他將頭偏到左邊,對鹹魚看盾,先說了句「不錯」,然後再把頭偏到右邊,對鹹魚頭檢查檢查,再說了句「要得」。袁太太道:「既是說要得,你就交給我罷,老看做什麼。」

  袁四維把鹹魚交給太太,因問道:「光吃一條鹹魚不行,我們總還得做點別的葷菜。」

  袁太太道:「家裡還有三個雞蛋,找點香蔥炒炒罷。」

  袁四維立刻駁正道:「三個雞蛋炒起來,在碟子裡有多大堆頭呢?我看還是煎一個圓餅放在碟子裡也好看些。」

  袁太太聽了這話,點了頭笑道:「你這個計劃要得,就那末辦。」

  袁四維交待完畢,轉身就向客室裡走,他只走了幾步,卻又轉回身去,向廚房門口探著頭道:「既是煎雞蛋,不必三個,就是兩個也夠了。」

  袁太太道:「好!兩個雞蛋,勉強也可以煎一碟子,落得省些。」

  袁先生交待完畢,再轉身走去。但只走了幾步,他又回去了。因道:「不必兩個雞蛋,就是一個雞蛋也夠了。」

  袁太太道:「一個雞蛋,怎麼能煎出個餅來呢?」

  袁四維道:「多擱些蔥,不也就行了嗎?」

  袁太太道:「那末,拿出來是蔥餅,不是蛋餅了。」

  袁四維站著沉思了一會,因道:「也好罷。」說著,慢慢走來,突然又站著道:「不必煎雞蛋,就是打雞蛋湯罷。一個雞蛋,准可以打一碗湯,豈不甚好看?」

  這時,李南泉正由客室裡出來方便,他一聽之後,大為驚訝。在屋子後面,轉了個大圈子,再回到客室裡來。袁四維正站著和張玉峰客氣。他笑道:「寒夜客來茶當酒。我也不能有什麼好菜敬遠客,不過是小園裡幾項新鮮菜,聊表敬意而已。」

  張玉峰覺得他口裡這樣說著,未必事實上就是家裡小菜園子裡的小菜,抱著拳頭只是拱手道謝。

  李南泉笑道:「袁兄,我看你這事不必客氣了。第一,我還有點私事和張先生談談。第二,我想帶他在這附近看看。張先生今天也不走,關於蓋房子的事,我們晚上在乘涼的時候,仔細地談罷。」

  他說著,不住地向張玉峰遞眼色。當然,張先生就很明瞭了。因向袁四維道:「袁先生一定要招待,明天叨擾罷,我遠道來此,還沒有和李先生談過什麼呢。」

  由於袁四維之過分客氣,他已感到煩膩。這就不再徵求袁四維的同意,馬上就側著身子,出了門去。

  李南泉當然也就跟著走了出來。袁四維沒有法子,站在屋子門口,滿臉現出躊躇不安的樣子,將手抹抹兩腮的胡樁子,又搔搔頭發,帶了三分不自然的笑,口裡連連說著「這個這個」。

  李南泉含著一肚子的笑,極力忍耐著。他趕快引了張玉峰向家裡走。走到木橋上,連連搖著頭,叫著「我的上帝」。李太太由屋子裡迎出來,問道:「你這是怎麼了?我隨便的一句笑話,你怎麼撿起來說?」

  李南泉正想答覆這句話,看到花枝招展的奚太太,又手扶了廊柱站著呢。

  她不是先前的學生裝束了,穿了一件粉紅色帶白花點子的長衫。這顯然是戰前的衣服,在兩隻手膀子外,搭了兩三寸長的袖口。衣服的下擺也很長,幾乎要拖到腳背。但是她有配合這件衣服的功架,下面穿著一雙高跟鞋子,把身子高高抬起來,遠望著,倒是像一隻紅蠟燭插在廊柱子下面。她本來看到李先生走來,彎著那垂眼角的雙眼,有些笑嘻嘻的,及至他老遠地又叫了句「我的上帝」,她有點疑心了,怎麼李先生見面之後,老說這句話,那不是有意諷刺嗎?她不免立刻把臉色沉下來。

  等到李先生到了面前,她覺得他老是把眼光注意她的周身上下。她最喜歡的就是人家這樣看她,剛才那一分不愉快,立刻消失了,又對了李先生一笑。奚太太的形狀,最好是隨便,一切不適於美人式的作風。就以她的牙齒而論,全是馬牙,像半截打牌的牛骨籌碼排立在嘴裡。美人的笑,講究個瓠犀微露。必是瓠瓜子那麼白小,而且不要全露。奚太太正相反,牙比葵花子還大,又整個全露出來,那實在不怎麼好看。何況她的嘴唇,塗染得過紅,笑起來簡直帶上三分慘狀。

  李南泉看到,口裡已不敢再叫上帝了,可是他心裡不住叫著「我的上帝」。奚太太見他滿臉是一種調皮的笑容,便回轉頭輕輕地對李太太道:「男人的心術最不妥。總是文章自己的好,太太人家的好。老李,你說對嗎?」

  李太太實在忍不住心裡那分癢,也「撲哧」一聲笑了。

  §第十八章 雞鳴而起

  張玉峰這位生來的客人,看到這些舉措,很是感到詫異。因之他走得非常慢,落後一大截路。當奚太太和李南泉說著笑的時候,他索性站住了腳,就不走過來了。李太太看到他站在袁家屋角上,就笑道:「張先生,怎麼老遠地到我們這裡來,並不坐一下就走了?快請進罷,我正燒好了開水,……」

  李南泉接嘴笑道:「泡我的好茶。來罷,我這裡還有一把破睡椅,你可以在我這斗室裡躺著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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