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一〇三


  遠遠地,李南泉先叫了聲「彭老闆」。他倒是聞弦歌而知雅意,站住了腳,向這裡答道:「不要吼,我曉得,我一個人,總動不到手嘛!我在街上,給你找過人,別個都不得空,吃過上午,我侄兒子來了,我兩個人先來和你搞。」

  李南泉道:「那末,下午可以來了?」

  彭蓋匠道:「回頭再說嘛!今天不會落雨咯。不要心焦,遲早總要給你弄好。」

  他說著話,手裡提著那串肉和那瓶酒,晃蕩著走了過去。吳春圃跑出屋子來,向彭蓋匠後身瞪著眼道:「這老小子說的不是人話。他把人家的錢拿去了,大吃大喝。人家住露天屋頂。他說遲早和你弄好。那大可以明年這時再辦。」

  李南泉笑道:「別罵,隨他去。反正我們也不能在這裡作長治久安之計。」說著,兩手挽在身後,在走廊上踱來踱去。

  甄先生搬了一把竹椅子,靠了廊柱放著,頭靠在竹椅子背上,他身穿背心,下穿短褲衩,將兩隻光腳,架在竹椅子沿上,卻微微閉了眼睛,手裡拿了一柄撕成鵝毛扇似的小芭蕉葉,有一下、沒一下地揮著。聽了李先生的來往腳步聲,睜開眼看了一看,微笑道:「李先生,你不用急,天下也沒有多少事會難住了人。若是再下了雨的話,我們共同作和尚去,就搬到廟裡去住。」

  李南泉搖了幾搖頭,笑道:「你這辦法行不通,附近沒有廟。唯一的那座仙女洞,前殿拆了,後殿是公共防空洞。我們就索性去住防空洞。」

  正說著,上午過去的那位劉瓦匠,剛是由對面山路上走了過來。他也是左手提一壺酒,右手提一刀肉,只是不像彭蓋匠,肩頭上扛著米袋,他大開著步子向家裡走,聽到這話,卻含了笑容,老遠搭腔道:「硬是要得!防空洞不怕漏,也不怕垮,作瓦匠作蓋匠的就整不到你們了。」

  吳春圃先生站在走廊下,兀自氣鼓鼓的,他用了他那拍蚊子的習慣,雖沒有蚊子,也拿了蒲扇不住地扇著褲腳,他瞪了眼望著,小聲喝著道:「這小子說話好氣人,我們這裡擺龍門陣,又礙著他什麼事嗎?」

  甄先生笑道:「吳先生,為了抗戰,我們忍了罷。」

  吳春圃右手舉起扇子在左手掌上一拍,因道:「咱不受這王八氣,咱回到山東老家打遊擊去!咱就為不受氣才抗戰,抗戰又受氣,咱不幹。」

  屋子裡卻有人低聲答道:「廢話!你去打遊擊,小孩子在四川吃土過日子?」

  這是吳太太在屋子裡起了反響,把握著事實,對吳先生加以駁斥。吳先生站在走廊上,發了一會呆,跟著他也就笑了起來,將蒲扇在胸前搖撼了兩下,微微笑道:「俺實在也是走不了。」

  李南泉看到,心裡也就想著,我們實在也是議論多而成功少,隨著歎了一口氣,自回家了。他這個感想,倒是對的,他們找瓦匠找蓋匠,而且還付了錢,所得結果,不是人家來給補上屋頂,而是買了酒、肉、米回家打牙祭去了。這天直熬到黃昏,蓋匠沒來,次日也沒有來,好在這兩天全是晴天,沒有大風,更沒有下雨,有兩天大晴,屋子裡幹了,雜亂的東西,也堆疊著比較就緒。

  正午的時候,李先生躺在床上,仰面睡午覺,這讓他有個新發現,就是那天窗口上綠葉飄搖,有野藤的葉子,在那裡隨風招展。這座草屋,本來是鏟了一道山腳,削平地基的。山的懸崖與屋後簷相齊,因之,那懸崖上長的野藤,很多搭上了屋簷。藤梢搭上了屋簷之後,逐漸向上升,而有了一根粗藤伸長之後,其餘的小藤小蔓,也就都跟著向上爬。在這屋子裡住家的人,輕易不到屋後面來。所以也不去理會,這野蔓長得有多少長大。

  這時李先生躺在床上,看到這綠葉子,他立刻想到了那句詩,「牽蘿補茅屋」。記得有一次在野外躲警報,半路上遇到了暴風雨,當時兩塊裂石的長縫裡,上面有一叢野藤蓋著,確是躲過了一陣雨去。

  他有了這個感想,由床上跳了起來,立刻跑向屋子後面去。看那懸崖上的野藤,成片地向屋頂上爬了去。這屋簷和懸崖夾成的那條巷子,被野藤葉子蓋著,正是成了小綠巷,裡面綠得陰慘慘的,他鑽到野藤下面去,昂起頭來向上看著,一點陽光都看不見。自言自語地笑道:「假如多多益善的話,也許可以補起屋頂來的。」

  他鑽出藤叢來,由懸崖邊爬上草屋頂,四周一看,正是恰到好處。兩個大天窗的口子邊,全是野藤葉蔓簇擁著。他生平就沒有上過房,更沒有上過茅草房。這時,第一次上草房,但覺得人踩在鋼絲床上,走得一起一落,周身隨著顛動。尤其是那草屋,經過了一年多的風吹雨打日曬,已沒有初蓋上屋去的那種韌性,人踩在草上,略微使一點勁,腳尖就伸進草縫子裡去。草下面雖是有些竹片給墊住,腳尖所踏的地方,不恰好就是竹片上,因之初次移動,那腳尖都已伸進屋子裡面去。有三五步的移動,他就不敢再進行,俯伏在屋頂上,只是昂了頭四處望著。他心裡想著,無論如何,我們文人,總比粗工心細些,蓋匠可以在草屋頂上爬著,還要作工呢。我就不能在屋頂上爬著嗎?

  既然自告奮勇爬上了屋頂,就當把事情辦完了,他沉默著想了一會,又繼續向屋脊上爬了去。這次是鼓著勇氣爬上去的,腳下也有了經驗,腳踏著屋頂的時候,用的是虛勁,那腳卻是斜滑著向下的,總算沒有插進屋子裡面去。向上移了三五步,膽子就大得多了。

  約莫前後費了十分鐘的工夫,他終於是爬到了天窗口上。看看那些野藤葉子,爬上去,又倒垂下來,始終達不到天窗那邊去。伸手將野藤牽著,想把它摔到天窗那邊,卻無奈那東西是軟的,擲了幾下,只把兩根粗一點的野藤擲到天窗旁邊,伏在屋頂上,出了一會神,就在手邊,抽起一根壓草的長竹片,挑著長細的藤,向那邊送了去,這個辦法,倒還可用,他陸續地將散漫在草屋上的藤,都歸併在一條直線上,全送到那露天窗口去牽蓋著。

  蓋完了最大的那個天窗,看到還有許多藤鋪在屋草上,就決定了作完這個工作,再去牽補第二個窗口。因為在草屋上蔓延著的野藤不太多,牽蓋著第三個窗口,那枝葉就不十分完密,而現出稀稀落落的樣子,他怕這樣野蔓沒有粗梗,在窗口上遮蓋不住,而垂了下去。這就把手上挑藤的那根竹片,塞入野藤下面,把它當做一根橫樑,在窗口上將野藤架住。可是,竹片插了下去,因為它是軟的,卻反繃不起來。

  他自己想得了的這個好法子,沒有成功,卻不肯罷休。跟著再向前幾尺,打算接近了窗口,將竹片伸出去的距離縮短一些。他在草屋頂上,已經有了半小時以上的工夫了,也未曾想到這裡有什麼意外。身子只管向前移,兩隻手還是將竹片一節一節地送著。不想移到了天窗口,那屋頂的蓋草,已沒有什麼東西抗住,這時,加了一位一百多磅的人體,草和下面斷了線的竹片,全部向下陷去。

  李南泉覺得身子壓虛了,心裡大叫一聲「不好」。

  李先生隨了這一聲驚呼,已經由天窗口裡摔將下來,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扯著那野藤,以為它可以扯住自己的身體,不想絲毫不能發生作用,人已是直墜了下來。那承住假天花板所在,本有跨過屋子的四根橫樑,但因為這橫樑的距離過寬,他正是由這距離的間隔中墜了下來的。這個時候是很快,他第二次驚覺,可以伸手把住橫樑時,人已墜過了橫樑,橫樑沒有把住,攔著橫樑上兩根掛帳子的粗繩子,這算幫助了他一點,繩子拖住了他上半截身體,晃蕩著兩下,「啪」的一聲,繩子斷了,他落在王嫂睡的床上。全家正因為東西沒有地方堆積,把幾床棉絮都堆在床上,這成了那句俗話,半天雲裡掉下來,掉在天鵝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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