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八七


  李南泉道:「不但黃、劉二人不能搗亂,恐怕這一群人,都不敢再搗亂了。」

  胡玉花望了他笑道:「李先生不是拿話騙我們的?」

  李南泉道:「我要撒謊,也不能撒得這樣圓轉自如,而且我還是最同情弱者。」

  李太太點了點頭笑道:「對的,他最是同情弱者。」

  李南泉看夫人臉上,有那種微妙的笑容,便想立刻加以解釋。就在這個時候,胡玉花現出吃驚的樣子,將嘴向窗外一努嘴道:「來了來了!」

  大家向外面看時,正是劉副官帶著一種沉重的腳步,由那下山溪的石坡子上,一步一頓,很緩地走了來。楊、胡兩人不約而同地站起,就有要走的樣子。李先生道:「沒有關係,他不是為兩位來的。」

  那劉副官老遠地已是叫了聲「李先生」。

  李南泉迎著他道:「信我已經寫好了,請下來罷。」

  劉副官走進門,看到了兩位坤伶,笑著點了個頭道:「哦,二位小姐也在這裡,久違久違!」

  李南泉笑道:「又一個久違。」

  楊豔華笑道:「這也許是因為李先生人緣太好,所以大家愛上你這兒來。」

  胡玉花斜望了劉副官道:「我們剛才在街上見面,怎麼算是久違?你現在還有心思說俏皮話?」

  劉副官站著怔了一怔,不免臉色沉了一下,淡笑著道:「兩位也知道這件事了?」

  楊豔華道:「誰不知道這件事?這事可鬧大發了。我們倒是很惦記著的,現有沒有事了吧?」

  劉副官點著頭笑道:「謝謝!大概沒有事了。」說時,他向桌子上瞟了一眼。見有一封信覆蓋在那裡,便走近一步,正待輕輕地問上一聲,李南泉可不願二位小姐太知道這件事,免得她們又把話去損人,便點著頭笑道:「我並沒有封口,你拿去先看了再發罷。假如你覺得還不大滿意,我可以給你重寫。」

  劉副官正也是不願二位小姐知道,接著信就向衣袋裡揣了進去。李太太雖是坐在一旁椅子上,可是她對於這封信十分感興趣。她的眼光,隨了這封信轉動,偏是授受方。都作得這樣鬼鬼祟祟的,越發引起了興趣,便向劉副官道:「劉先生,我們這裡有什麼重要文件,還得你自己來取?」

  劉副官沉思了一會,笑道:「在我個人,是相當重要的,可是把這文件扔在地上,那就沒有人撿。」

  他說著,下意識地,又把那封信拿了出來看上一看,依然很快地收到懷裡去。

  他這樣地做作,李太太更是注意,隨了他這動作,只管向劉副官身上打量著。劉副官更誤會了,以為自己狼狽的行為,很可以讓人注意。勉強放出了笑容,向大家點個頭就走了。李先生看到他今天到處求人,已把他往日自大的態度,完全忘卻,還隨在後面,直把他送過門口的溪橋。站在橋頭,又交談了幾分鐘。等到李先生回來,楊、胡二位小姐,已證明這些副官們正在難中,現在登臺唱戲,不須像以往那樣應酬他們,放寬了心,就不向李南泉請什麼指示了,隨心談了幾句話,也走了。

  李先生已看到太太的臉色,不大正常,對二位小姐,就不敢多客氣,只送到門口,並不遠行,而且兩隻腳都站在門檻裡,但究因為人家是兩位小姐,好像是不便過於冷淡,雖然站在門檻裡,也來了個目送,直看到人家走上小溪對岸的山坡,這才轉回身來。這時,李太太還坐在那面窗的竹椅子上,她正和目送飛鴻的李先生一樣,也可以看到走去的兩位小姐的。

  李先生掉過頭來了,她也就掉過頭來了。她在那不正常的臉色下,卻微微地一笑。那笑容並不曾解開那臉腮上的肌肉下沉,分明這笑容,是高興的反面。李先生只當不知道,因笑道:「我今天一大早就讓劉副官找了去,實在非出於本願。」

  李太太將桌上放的舊報紙,隨手拿過一張來翻了一翻,望著報紙道:「誰管你,誰又問你?」

  李先生聽了,心裡十分不自在,覺得越怕事,事情是越逼著來,只是默默著微笑了一笑。

  李太太望了他道:「你為什麼不說話?肚子裡在罵我?」

  李南泉禁不住笑起來,向他拱手作了兩個揖,因道:「我的太太,你這樣一說,我就無法辦理了,我口裡並不說話,你也知道我肚子裡會罵人,那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了。」

  李太太突然站了起來,兩手把桌上的報紙一推,沉著臉道:「你以為我是小孩子了,什麼都不知道。你們當著我的面弄手法,我這兩隻眼是幹什麼的呢?」

  李南泉「哦」了一聲道:「你說的是那封信,我是和你鬧著玩的,其實並無什麼秘密,不過是劉副官怕前兩天蟾宮折掛的案子,會連累到他,托我預先寫封信給孟秘書,以便在他主人面前美言幾句。我若知道……」

  李太太立刻攔著道:「不用說了,事情就有那樣的巧。你寫好了信,兩位小姐就來了。子,不總得許多人來捧嗎?」

  她一面說著,一面走著,就走向裡面屋子裡去了。李先生對於這件事情,實在感到煩惱,也是自己無聊,和太太開什麼玩笑。現在要解釋,她也未必是相信的。坐在竹椅子上,呆定了四五分鐘,卻聽到太太在後面屋子裡教訓孩子。她道:「小孩子要天真一點,做事為什麼鬼鬼祟祟的,你那鬼鬼祟祟的行為,可以欺騙別人,還欺騙得了我嗎?我最恨那貌似忠厚,內藏奸詐的人。」

  李先生一聽,心想,好哇,指桑駡槐,句句罵的是我。「內藏奸詐」這四個字,實在讓人不能忍受。

  他想到這裡,臉色也就紅了。臉望著裡面的屋子,本來想問兩句話,轉念一想,太太正在氣頭上,若是這個時候加以質問,一定會衝突起來的。便在抽屜裡拿了些零錢,戴著草帽,扶著手杖,悄悄地溜了出來。當自己還在木橋上走著的時候,遠遠地還聽到太太在屋子裡罵孩子。而罵孩子的話,還是聲東擊西的手法。自己苦笑了一笑,又搖了兩搖頭。但這也讓他下了決心,不用躊躇,徑直地就順著大路,走向街上來了。到是到了街上,可是同時發生了困難:到朋友家裡去閒談吧,這是上午,到人家家裡去,有趕午飯的嫌疑。現在的朋友,誰是承擔得起一餐客飯的?坐小茶館吧,沒有帶上書,枯坐著也是無聊。遊山玩水吧,太陽慢慢當頂,越走越熱。想到這裡,步子也就越走越慢。

  這街的外圍,有一道小河,被兩面大山夾著流去,終年是儲著丈來深的水。沿河的樹木,入夏正長得綠葉油油,將石板面的人行道,都蓋在濃蔭下面。為了步行安適,還是取道於此的好。他臨時想著這個路徑,立刻就轉身向河邊走去。這石板面的人行路,比河水高不到二尺,非常平坦,在松柏陰森的高山腳下,蜿蜒著順水而下,約莫有五華里長,直通到大學的校本部。

  李南泉走到人行路上,依然沒有目的地,就順了這河岸走。這河裡正有兩艘木船,各載了七八位客人,由船夫搖著催艄櫓,緩緩地前進。這山裡的木船,全是平底鞋似的,平常是毫無遮攔,在這盛夏的時候,坐船的人,個個撐起一把紙傘,隨便地坐在船艙的浮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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