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八三


  他這一腳踢來,老遠就作了個勢子,滑竿夫看得清楚,早是身子一偏躲了開去。他這一腳,就掏了虛處。同時,所站的地方,是個斜坡。右腳踢過去,左腳獨立著,都吃不住。下半部身子,向前伸出去;上半部身子,未免向後仰著,於是跌了個反跤,人坐著倒下去。另一個滑竿夫知趣一點,肩上扛著空滑竿就跑,那一個也就走了。

  黃副官自己創傷了自己一下,坐在地上,但覺得臀部到脊樑骨,全震動得生了痛。兩眼裡的眼淚搶著要滾出來。他坐在地上有四五分鐘之久,意識方才平復,因為那兩個滑竿夫已是去遠,也就只好默然坐了一會,自行拍著身上的灰土和草屑。心裡一面打算著,是公館裡去見完長呢,還是溜走呢?這就聽著山上有人叫著黃副官,一路叫下山來。

  黃副官聽到這種叫喊,心房早是由體腔裡要跳到嗓子眼裡來。他不但不敢答應,反是順了傾斜的山坡,連跑帶滾向山下滾。那松樹綠蔭蔭地遮了山坡,把草皮的綠色,蓋成了黑色。他由松樹縫裡鑽了出來,站在人行路上,睜眼向兩邊張望著,見連連不斷的石頭墩上,大樹兜上,全已張貼五彩紙的標語。標語絲毫沒有刺激的意味,只寫了四個字,乃是「清平世界」。在這標語下,有的寫著一個或兩個很大的驚嘆號,有的寫著尺來長的問號。

  黃副官對於這種標語,並不瞭解有什麼含意,可是全是這樣的字,卻在下面注著不同的標點,覺得這是一種可奇怪的事。正在驚愕地呆望著,山麓石坡子上,飛跑來十幾個衛士,一口氣沖到他面前,前後將他包圍著。大家異口同聲地叫道:「黃副官,黃副官,完長要你去。」

  老黃看這樣子,跑是跑不了的,只得硬著頭皮,同他們一路走上山。但那衛士們將他圍著,不讓他離開一寸路,由樓下衛士前呼後擁地逼上樓去。剛一上樓梯,就聽到完長在他的休息室裡,大聲喝罵,他道:「這裡前前後後,全貼了『清平世界』的標語。這意思是說我們這裡出了強盜了,我在政治上混了這多年,沒有受過人家這樣的公然侮辱。」

  老黃在上樓梯的時候,就覺得兩隻腳彈琵琶似的抖顫。上樓以後,聽到完長這樣的喝罵聲,抖顫得更凶,兩腿已是移不開步,只好慢慢向前走去。只走到完長休息室門口,情不自禁地,他就跪下了。

  那方完長伸長了兩腿,正不住地將手拍了桌子,口裡吆喝著。他看到黃副官跪在地下,早是一股怒火由兩隻眼睛直冒出來。他有一支長期相伴的手杖,隨手撈了起來,跳將上前,對著黃副官頭上,就是一手杖下去。黃副官見來勢不善,太服從了,非送命不可。只好將頭一偏,把手杖躲了過去。但這手杖落下來,是無法中止的,早是「啪」的一聲,打在他肩上。這一下大概是不輕,打得他「哎喲」一聲,身體側著向旁邊一倒。方完長實在是氣極了,哪裡管他受得了受不了,提起手杖來,接連在他背上,又是好幾杖。口裡還不住地喝罵著道:「你這些混蛋,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憑你們像我家狗一樣的東西,也敢隨便抓人,隨便關人?抓了人,又關在我公館裡,讓我去替你們受罪?」

  他連罵帶打了一陣,氣得上氣不接下氣,喘得呼呼作聲,然後一倒坐在沙發上。老黃背上、肩上,總共挨了有一二十手杖,除了每挨一杖,哼著「哎喲」一聲而外,主人打完了,他跪在地上,又痛,又羞,又怕,兩行眼淚拋沙般落下來。方先生團團的面孔,氣得發紫,嘴唇皮只管抖顫著。大概是暈了有四五分鐘之久,然後罵道:「你就果然是一隻狗,你也有兩隻耳朵。你不打聽這大學校長是誰,你也不打聽董事長是誰?這些學生畢業以後,他們在國家是作什麼的?我對他們,都要客氣三分,你敢去惹他,我非打死你不可!」說著,拿起手杖來又要向老黃頭上劈下去。但是他像受了傷,也站不住,複又突然坐下去了。

  §第十三章 各得其所

  這個時候,圍繞著這休息室的侍從們,全嚇得心驚肉跳,面無人色,大家面面相覷,不能呼出一口氣來。等到主子坐到沙發椅子上去了,背靠了椅子背,伸長著兩腿,頭枕在椅子靠上,面孔向了天花板,兀自喘著氣。其中一個階級比較高,而又相當親信的田副官,先屏息了氣,然後像生怕踩死螞蟻的樣子,輕輕地,慢慢地,跨著大步子,走到沙發面前,而且還鞠了個躬,低聲道:「黃茂清,他罪有應得。應當重重責罰。可是他這種人,怎值得完長親自動手責駡他?請完長息怒,交給衛士室裡去辦他就是了。」

  方先生還是仰在沙發椅子上生氣,半閉著眼睛,不肯答話。這位田副官,看著主子的顏色,還不曾遷怒到他身上,這就靜靜站了一會,然後低聲下氣地道:「請示完長,怎樣辦理?」

  方先生將椅子邊上的手杖撈過來,重重地在樓板上頓了幾下。因瞪了眼望著他道:「怎麼辦理?我們家還關著三個人呢,這能夠還耽誤嗎?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把人老關在屋子裡,這算怎麼回事?」

  田副官低聲下氣地又道:「報告完長,他們似乎不肯隨便就走出來。」

  方先生又把手杖在樓板上頓了兩下,因道:「難道我都像你們這樣糊塗?人家憑什麼讓你隨便抓來,又隨便放走?你把他們帶來見我。」

  田副官問道:「請到小客廳裡?」

  方先生道:「為什麼小客廳裡?我們這裡處罰人的情形,還不能讓他們看到嗎?」

  田副官答應著「是」走開。方先生又叫道:「回來,要對人說請,不許說帶來。」

  田副官走到門口,複又轉身回來,向主人鞠躬答道:「是的,完長還有什麼吩咐的嗎?」

  方完長將手向他揮了兩下,並沒有作聲。田副官去了,方完長繼續向著老黃喝罵。約莫是十來分鐘,田副官大著步子,輕輕走進來,站定了輕聲報告著道:「三位先生來了。」

  方完長向外看時,兩個穿中山服的訓導員,引著一個穿青色制服的學生走了進來。他們同時看到黃副官跪在門外的過道一邊,也平服了一半的氣,便都站在門口,向方先生鞠了個躬。方完長自知道是人家受了大屈,便半起著身,向他三人點了個頭道:「三位受屈了,這事雖不怪我,我卻不能不負責任,現在情虧禮補,我讓黃茂清送你們回校去。同時,也讓他向你們學校裡先生們道歉。你三位還有什麼意見嗎?」

  這其中的兩位訓導員,只是點了頭行禮,不敢說什麼。陳鯉門是個學生,他不感到會受什麼政治壓力,便挺了一挺腰杆子,正著臉色道:「完長,我們不敢有什麼要求,不過請公館裡向地方上的治安機關通知一聲,我們這三人,決沒有漢奸嫌疑。」

  方完長不由得笑了,搖搖頭道:「大用不著,漢奸這個帽子,豈是可以隨便給人戴上的?哦!想起來了,這裡還來了一位地方紳士姓林的,也可以護送你們回去。」

  田副官聽了這話,才向前一步,走到沙發旁邊,低聲問道:「可以讓那位林老頭子來見完長嗎?」

  他手摸著胖下巴,沉吟了一會,便點點頭。

  那位林老先生上得山來,忽然和黃副官失去了聯絡,正不知道怎樣是好,呆呆站在樓下走廊上,看到完長坐了滑竿,在一群護從中擁上了山來,自己既不能自我介紹,又沒有個介紹人,對了這裡的高貴主人翁,很是有點著慌。眼看到那滑竿一步一步抬近了面前,只覺手腳無措,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十幾步,退到房子的轉角地方去。後來聽到完長喝罵聲,見事不妙,就夾了長衫、帽子,要趕快跑。剛是下了幾層臺階,田副官由後面追了來,伸手抓了他的手臂道:「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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