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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張主任道:「王同學,你這番正義感,我是欽佩的。不過,這事不經過我們研究部設法,立刻把問題提到校本部去,那我們有故意擴大事態的嫌疑,應當考慮。」

  王敬之道:「依著張先生怎麼辦?」

  他道:「我們回去,先開個緊急會議。好在已解除警報了,我們可以詳細地商議一下。我料著陳同學留在方公館,也不會受到虐待。好在他們的副官,已經承認把我們的人留在那裡了。他們以公館的資格捕人,總應當有一個交代,不能永遠關下去。我們是讀書種子,總應當講理。」

  王敬之看看張主任的態度,相當的慎重,其餘的同學,經過剛才方公館門口一幕驚險的表演,大家也不肯冒昧去直接交涉。張主任這樣說了,大家都說那樣辦很好。隨著話,大家擁到研究部。在研究部沒有出門的學生,已知道了陳鯉門被捕的消息,大家正在等候救援的下文。現在張主任一班人回來,大家全擁上前來探問,及至聽到說陳鯉門並沒有放回,一大部分人就鼓噪起來。尤其是陳鯉門幾位要好的朋友,都喊著去見教務長。

  這時,學校裡是一片喧嘩聲。教務長劉先生也早知道大概情形了,他首先走到禮堂上去,吩咐校工,四周去通知學生談話。不到十分鐘,教職員和學生就把禮堂擠得水泄不通。先由王敬之、張主任報告了一番經過情形之後,劉教務長便走上講臺,正中一站,從從容容地道:「這事情不必著急,有一個電話就可解決了。」

  他說時,舉手伸了個指頭,表示著肯定。

  大家聽到劉教務長說得這樣容易,都愣住了,望著他,聽他的下文。他接著道:「我們何必和那些把門的金剛說理,求佛求一尊,可以找他廟堂裡的菩薩。現放著我們的校董申伯老在這裡養病。報告伯老一聲,由伯老出面向方完長去個電話擔保一下,難道還不會放出人來?我知道這事的根由,是為那位副官要在這裡折桂花,同學掃了他的面子。其實也是你們少年人不通世故之處。他一個人能折多少桂花?裝著馬虎,讓他折去就是了。這點事算什麼,他們要做的事,千萬倍比這重大的事,要作也就作過去了。」說畢,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在研究部讀書的學生,不少是在社會上已經混過一陣子的,看到教務長這番禮讓為先的態度,也就很明瞭這問題的措置不易,大家同忍著一口氣沒有什麼人說話。劉先生站在講臺上,向禮堂上四周一看,人擁擠著沒有絲毫空隙,大家呆望一副面孔,全半仰起來向講臺上望著。空氣在靜寂裡充滿了鬱塞,在鬱塞下又充滿了緊張。他自己心裡也就覺得有些不自在。這就笑道:「那天申部長在桂花樹下訓話的時候,我也在那裡。他引了個典故,說是『蟾宮折桂』。他的意思,自然是把我們這學府,當了以前的試院。我現在倒有個新的見解,據我們中國人的說法,蟾是三隻腳的蛙類,想像著它的行動,是不如青蛙那樣便利的。換句話說,行為狼狽。我們既是蟾宮中人物,那也就無往而不狼狽了吧?唉!」

  這麼一說,倒博了全堂哄然,打破了沉悶的空氣。

  §第十二章 清平世界

  這一陣哄堂大笑,算是結束了一場沉悶的會議。劉主任就向大家點頭道:「我這就向申伯老去報告,也許三小時以內,就把陳鯉門同學放回來了。」

  他一面說著,一面就走出了大禮堂。這申伯老的休養別墅,和大學研究部相距只有大半裡路。劉主任披著朦朧的暮色,走向別墅來。剛到了門口,遇申伯老的秘書吳先生,穿了身稱身的淺灰派力司中山服,腋下夾著一隻黑色皮包,走了出來。他雖是四十來歲的人,臉上修刮得精光,配合著他高鼻子上架著一副無邊的平光眼鏡,顯著他精明外露。劉主任站著,和他點了個頭。他笑道:「劉先生要來見伯老嗎?他剛剛吃過藥,睡著了。」

  劉先生皺了眉,歎著氣道:「唉,真是不巧。」

  吳秘書道:「有什麼要緊的事,立刻非見伯老不可嗎?」

  劉主任將今天的事,詳細地說了。吳秘書笑道:「這樣一件小事,何必還要煩動申伯老打電話。我拿一張名片,請劉先生差兩名職員到方公館去一趟,也就把人要回來了。」

  劉先生望了他一下,躊躇著道:「事情是這樣簡單嗎?」

  吳秘書笑道:「他們總也會知道我是怎樣的身份,難道我保一個學生都保不下來?也許我一張平常的名片,不能發生效力,也罷,我在上面寫幾句話,再蓋上一個私章,表示我絕對的負責任,總可以沒有問題。」說著,將劉主任讓到辦公室裡,掏出了帶官銜的名片,在上面寫了幾行字,又拿出私章,在名字下蓋了一顆鮮紅的圖章,笑道:「就是拿到完長面前去,也不會駁回吧?」

  劉主任看到吳秘書這一份自信,也料著沒有問題,就道著謝,將名片接過去。他回到研究部,找著訓導主任張先生商議了一陣,就派了兩名訓導員,一名教務處的職員,拿了那名片到方公館去。這三個人都是很會說話的,彼此也就想著,雖不見得把人放回來,也不會誤了大事。張主任抱著一種樂觀的態度,就坐在劉主任屋子裡等消息。劉先生在這研究部,是有了相當地位的人,因之他擁有一問單獨的屋子。這是舊式瓦房,現經合乎時代的改造,土牆上挖著綠漆架子的玻璃窗戶。在窗戶下面,橫擱著一張三屜桌子,還蒙著一塊帶著灰色的白布呢。

  天色昏黑了,窗戶外面,遠遠有幾叢芭蕉,映著屋子裡是更為昏黑。因之這三屜桌上,也就燃上了一盞瓦檠菜油燈,四五根燈草,點著寸來長的火焰。桌子角上,放了一把粗瓷茶壺,兩個粗瓷茶杯,張、劉二人抱著桌子角,相對坐著,無聊地喝著茶。劉先生在三個抽屜裡亂翻了一陳,翻出了扁扁的一個紙煙盒子,打開來,裡面的煙支,也都跟著壓得扁平了。

  劉主任翻著煙盒子口,將裡面的煙支倒出來,共是三支半煙。那半支煙,不知是怎麼撅斷了的;其餘的三支,卻是裂著很多的皺紋。劉先生笑道:「就憑我們吸這樣的蹩腳紙煙,我們也不能和那山頭上的洋樓相抗衡吧?」說著,遞給了張主任一支。他接著煙看了看紙煙支上的字。劉先生笑道:「不用看,這叫心死牌。我該戒煙了。」

  張先生看那煙支上的英文字母,拼著「黃河」的音,笑道:「我明白了,人不到黃河心不死。」

  劉主任笑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道:「其實,我們倒不必不知足,多少人連這『心死牌』都吸不起,改抽水煙了。我們總還能吸上幾支劣等煙,不比那吸水煙的強嗎?」

  張主任遙搖頭道:「我不想得這樣遙遠,只要我們平價米裡,少來幾粒稗子,或者一粒稗子都沒有,那更是君子有三樂裡的一大樂。我在家裡吃飯,向來是把時間分作五份:二份挑碗裡的稗子;二份是在嘴裡試探著咀嚼;剩下一份,便是往下嚥去了。」

  劉主任笑道:「怎麼在時間上,還規定『家裡』兩個字呢?」

  張主任笑道:「若是在學校裡吃飯,也這樣地分作五份,那分配時間,不用說,我沒有吃完,桌上幾隻粗菜碗裡的鹽水都沒有了。」

  劉主任笑道:「你不說是菜湯而說是鹽水,大概你很不滿意那菜吧?」說畢,兩人都笑了。兩個人笑一陣,說一陣,不知不覺地混了兩小時。去說情的三位特使,回來了一位,是教務處那位職員丁先生。他用著很沉重的腳步,走進了劉主任的屋子。雖是在菜油燈下,還可以看到他那圓圓的臉上,沉墜下來兩塊腮肉。他那兩道眉峰,左右全向中間一擠,幾乎變成了一個大「一」字。劉先生不必問他的話,只看這樣子,就知道這事情不妙。問道:「還有兩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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