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六五


  李先生笑著,沒有答覆。她也來不及等答覆了,又道:「有一位局長,在外面嫖女人,他太太知道了,並不管他,卻用一種極好的手段來制服他。她說,男女是平等的,男人可以嫖,女人當然也可以嫖,你猜她在這原則上怎樣地去進行?」

  李南泉笑著搖搖頭。

  奚太太倒不管李南泉有什麼感想,接著笑道:「這個辦法是十分有效的。她是這樣對局長說的,你若出去嫖,我也出去嫖。你嫖著三天不回來,我也三天不回來。你七天不回來,我也七天不回來。那局長哪會把這話放在心上。還是照樣在外面過夜。當天這位太太是來不及了。到了第二夜,她就出門了。在最好的旅館裡,開了最上等的一間房間,就對茶房說,去給我找一個理髮匠來。工錢不問多少,我都照給。就是要找一個最年輕而又漂亮的。茶房當然不明白她的用意,只是在上等理髮館,找了一位手藝最高明的理髮匠來。她一見面,是個四十上下的理髮匠,便大聲罵著說,我叫你找年輕漂亮的,為什麼找這樣年紀大的?這個不行,重找一個。你若不信,先到我這裡拿一筆錢去。她說得到,做得到,就給了茶房一摞鈔票。這茶房也就看出一些情形來了,果然給她找了一位不滿二十歲的小理髮匠來。這位太太點頭含笑,連說不錯。就留著這位小理髮匠在洗澡間裡理髮,由上午到晚上,還不放他走,什麼事情都做到了,第二日她繼續進行。局長見太太一天一夜不回家,在漢口市上到處找,居然在旅館找到了。他把太太找回家,就再也不敢嫖了。」

  李南泉聽到,不由得一擺頭,失聲說了句「豈有此理!」。

  奚太太笑道:「怎麼是豈有此理?你說的是這位太太,還是這位局長?」

  李南泉道:「兩個人是一對混蛋。你說的這事發生在漢口,那自然是戰前的事了。不然,倒可為戰都之羞。」

  奚太太笑道:「怎麼會是戰都之羞?你以為在重慶就不會發生這類事情嗎?我就常把這個故事,告訴奚敬平的。他聽了這故事,我料他就冷了下半截。」

  李南泉本想說那位局長太太下三濫,可是奚太太表示著當仁不讓的態度,倒教他不好說什麼,於是對她很快地掃了一眼。奚太太道:「你覺得怎麼樣,這樣的作風不好嗎?以男女平等而論,這是無可非議的。」

  李南泉微笑著點了兩點頭。奚太太道:「我說的劇本材料並不是這個,這是一個引子,我說的是我們女朋友的事。我們朋友裡面一位劉太太,和她先生也是自由戀愛而結婚的。抗戰初期,劉先生隨了機關來到重慶,劉太太千辛萬苦帶著三個孩子,由江西湖南再經過廣西貴州來到四川,陪著劉先生繼續的吃苦。劉先生害病,劉太太到中學去教書擔負起養家的責任。到處請人幫忙,籌來了款子送劉先生到醫院去治病。哪知這位劉先生恩將仇報,愛上了病院裡一位女看護,出了病院,帶著那女看護逃到蘭州去了。這位劉太太倒也不去計較,帶了三個孩子,離開重慶!到昆明去教書,她用了一條計,改名換姓,告訴親戚,是回淪陷區了。劉先生得了這消息,信以為真,又回到了重慶,而且他也改名換姓,幹起囤積商人來大發其財。劉太太原托了我們幾個知己女朋友給她當偵探的……」

  李南泉笑道:「不用說了,我全知道。這女朋友包括石太太、奚太太在內,於是探得了消息,報告給劉太太,劉太太就回到重慶來了。現在就在這疲勞轟炸之下,再給那劉先生一個打擊!」

  奚太太立刻攔著道:「怎麼是給他一個打擊?這還不是應當辦的事嗎?」

  李南泉笑道:「對的,也許友誼到了極深的時候,那是可以共生死的。對不起,我要……」

  奚太太不等他轉身,又高高地抬著手招了兩招。同時還頓了腳道:「不要走,不要走,我有要緊的話和你說。」

  他看她很著急的樣子,只好又停下來了。她笑道:「你何必那樣膽子小,我不也是一條命嗎?村子裡人全去躲警報去了,清靜得很,我們正好擺擺龍門陣。」

  李南泉道:「不行,我一看到飛機臨頭,我就慌了手腳,我得趁這天空裡還沒有飛機響聲的時候,路到山後面去。」

  奚太太斜靠了那走廊的柱子,懸起一隻踏著拖鞋的赤腳,顫動了一陣,笑道:「你這個人說你名士派很重,可又頭巾氣很重;說你頭巾氣很重,可是你好像又有幾分革命性。」

  李南泉道:「對了,我就是這樣矛盾地生活著。你借了今天無人的機會,批評我一下嗎?」

  奚太太望了他,欠著嘴角,微微地笑了,因道:「也許是吧?你是個為人師表的人,我怎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批評你的錯誤?」

  李南泉離開了那走廊的柱子,面向了奚公館的廊子站著,而且是垂直了兩隻袖子,深深地一鞠躬,笑道:「謹領教。」說畢,扭了身就走,他這回是再不受她的拘束了。總算他走得見機,只走出了向一方的村口,飛機馬達聲,已轟轟而至。抬頭看那天空,魚鱗片的雲彩,已一掃而空,半天裡現出了毫無遮蓋的蔚藍色。抬頭向有聲音的東北角天空看去,一大群麻雀似的小黑影子,向西南飛來,那個方向,雖然還是正對了重慶市,可是為慎重起見,還是躲避的好。於是提快了步伐,順著石板鋪的小路就跑。

  正在這時,山腳草叢裡伸出半截人身來,向他連連地招了幾下手。他認得這人是同村子吳旅長。他是個東北榮譽軍人,上海之役,腿部受了重傷,現在是退役家居了。這是個可欽佩的人,向來就對他表示好感。他既招手,自不能不迎將過去。吳旅長穿了身黑色的舊短衣,坐在一個深五六尺的幹溝底上。他還是招著手,叫道:「快跳下來罷!快跳下來罷!」

  李南泉因為他是個軍人,對於空襲的經驗,當然比老百姓豐富,也不再加考慮,就向溝裡一跳。這是一個微彎的所在,成了個桌面的圓坑。他跳下來,吳旅長立刻伸手將他攙住,讓他在對面坐下,笑道:「這裡相當安全,我們擺擺龍門陣罷。這些行為,都是人生可紀念的事。」

  兩個人說著話,以為地位很安全,也就沒有理會到空襲。忽然一陣馬達聲逼近,抬頭看時,有五架敵機,由西向東,隔了西面一列山峰,對著頭上飛來。

  李南泉道:「這一小股敵機,對於我們所在地,路線是如此準確,我們留神點。」

  吳旅長也沒答話,將頭伸出溝沿,目不斜視,對了敵機望著。飛機越近,他的頭是越昂起來。直到臉子要仰起來了,他笑道:「不要緊,飛機已過了擲彈線了。由高空向下投彈,是斜的,不是垂直的。」

  李先生本也有這點常識,經軍人這一解釋,更覺無事。他也就伸出頭來望著。看那飛機,五架列著前二後三,已快到頭頂上,忽然噓噓噓一陣怪叫,一聲「不好」兩個字,還不曾喊出,早看到兩個長圓形的大黑點,在飛機尾巴上下墜,跟著飛機的速率,斜向地面落來。不用猜,那是炸彈。

  李南泉趕快將身子向下一縮,吳旅長已偏著身體,臥到溝的西壁腳下。這是避彈的絕好地點,被人家佔據了,只好臥到溝的東壁下去。在敞地裡看到炸彈落下來,這還是第一次。人伏在地上,卻不免心裡撲撲亂跳。接著聽到轟轟兩下巨響,炸彈已經落地。但炸彈雖已落地,可是這溝的前邊,並沒有什麼震動,料想彈著點還相距有些路。靜靜地躺著,不敢移動。約莫是三四分鐘,那半空的馬達聲,已漸漸地消失。吳旅長首先一個挺起腰杆子來向四周看了看,搖搖頭,又笑道:「李兄,請坐起來罷。沒事了。」

  李南泉站起來看時,一陣濃密的白霧,由西邊山頂上湧將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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